練拳歸來的衛長嬴從銜霜庭院門走到屋前的十幾步路上,迎上來的朱闌口齒伶俐的把衛高蟬的來意說了個明白。
然後,使女們就看到衛長嬴先是一愣,繼而露出喜出望外之色!
衆人正納悶衛長嬴與衛高蟬既無仇怨,如何聽說堂妹婚變這樣高興,就見衛長嬴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努力收斂起喜色——進門之後,衛高蟬和段氏才委婉的說了幾句,衛長嬴便信誓旦旦的向她們保證自己一定會幫這個忙。
於是,送走了感激萬分的堂妹,衛長嬴匆匆沐浴一番,換過衣裙,就趕到宋老夫人跟前,理直氣壯的要求和衛長風一起去衛煥書房裡旁聽州北戰事的具體內情——這請求她前一日提出來立刻就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一起駁回去,正鬱悶着,衛高蟬給她送來這正經理由,不再過來糾纏那就怪了。
宋老夫人對她這假公濟私的盤算心知肚明,皺着眉、點着她額頭,道:“你們祖父的書房雖然也在後院裡,但如今出入的幕僚下人多是男子,你一個大家閨秀跑過去成何體統,啊?”
衛長嬴笑嘻嘻的道:“祖父那兒的幕僚都是年長之人,下人什麼的,都是咱們家的僕從,有什麼關係?再說祖父和長風都在,又不是我單獨見他們。”
宋老夫人道:“你總有理由,不過你又何必急這一會兒,你祖父那裡弄清楚了經過,難道長風還能不告訴你嗎?”
“昨兒個祖父就領着長風見過那呂子訪了,可呂子訪到底怎麼會交給長風那個鐵牌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呢……長風昨兒個直接被祖父留在書房了,這麼一夜都沒回流華院。”衛長嬴委屈的抱怨着。
宋老夫人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怎的如此不省心?這些事兒有你祖父操心、有長風去學着應對,不要你煩惱不好嗎?”
老夫人的語氣裡有着一絲極難察覺的惆悵和感慨,只是衛長嬴正值青春年少,生機勃勃的時候哪兒能夠體會得出宋老夫人大半輩子風雨下來的感悟?權當沒有聽到這番話,纏個沒完:“我就去聽聽,祖父的書房大得很,不多我一個人在那兒站着……我去替祖父研墨鋪紙好不好?祖母祖母!我如今成日裡不是習武就是聽母親教誨,悶得極了,難得有新鮮事情,就讓我去聽聽吧!”
宋老夫人又心疼她又覺得不該縱容她,頭疼道:“這等大事,你當故事聽呢?沒有這樣的。”
她語氣裡的遲疑與鬆動瞞不過於撒嬌一道上爐火純青的衛長嬴,立刻道:“我哪裡是當故事聽呢?祖母想啊,這回四妹妹都歡歡喜喜預備着出閣了,不想才預備了幾日就出了事情!雖然說咱們家都知道這事兒不怨四妹妹,四妹妹纔是受委屈的那一個,都是宋含父子不好。可之前咱們都往三房裡賀過了,四妹妹一時間怎麼下得了臺?如今四妹妹也沒說什麼,就是想知道下緣故……祖母說若這個都不告訴她,豈不是太傷心了?到底要嫁又不嫁的人是她呢!”
衛高蟬就算心裡不痛快——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當真依着她那個糊塗的爹衛盛年嫁給宋端,到時候纔是進退兩難呢!
宋老夫人心說這次替她把這婚事攔了也算是幫她一次,這孫女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又不是自己的嫡出骨血,纔沒那個精神去專門哄了她心氣平靜。只是宋老夫人也知道衛長嬴也未必全是爲了這堂妹,還是自己好奇着州北戰事的內情,不過是拿着衛高蟬說話罷了。
所以老夫人不動聲色的道:“是嗎?照你這麼說,高蟬如今心裡有怨氣?”
“沒有的事情!”衛長嬴可不糊塗,她知道祖母向來疼愛自己和胞弟,對堂兄弟姐妹都是淡淡的,三房的子女雖然不像二房那麼招祖母痛恨,然而要說憐愛那就過了——宋老夫人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了大房身上,連遠嫁帝都的嫡親愛女衛鄭音所得都不算多,更不要說庶出的子孫們了。
若叫宋老夫人認爲衛高蟬因着這次的事情有了恨心,宋老夫人才不會同情這孫女多麼委屈,只會怨她不懂事……庶子的庶長女,被嫡親祖母怨上了,還有什麼前程可言?
衛長嬴是想拿堂妹的託付做垡子,卻也沒想着害衛高蟬,見宋老夫人這麼說,趕忙替衛高蟬解釋:“四妹妹的爲人祖母還不知道?向來就溫柔嫺靜的,怎麼也是三嬸教導出來的人,怎麼可能怨懟長輩呢?不管怎麼說,這次總歸是她的事兒,她想問個明白,豈不是情理之中?”
宋老夫人搖着頭道:“你啊!姐妹一託付你就來,在自己家裡,有我在,有你母親在,你惹些是非也沒有什麼,但養就這好事的性.子,往後到了夫家,沈家的長輩能像我和你母親一樣什麼都替你着想?”
“我就是知道如今有祖母和母親呢!纔敢由着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衛長嬴笑嘻嘻的道,“待出了閣,哪裡來這樣自在的好事?所以趁着如今還沒出閣,我可得多享一享有祖母和母親庇護的福啊!現在不享,嫁作人婦,還有機會嗎?”
這話說得宋老夫人心中驟然一痛——她夭折了那麼多子女,本來以爲這輩子沒有親生孫輩的緣分了,不想天可憐見賜下了衛長嬴和衛長風這對姐弟,爲了換取這兩個孫兒一生平安幸福,叫她立刻死了她也心甘情願——這樣珍愛疼惜的孫女如今已經十七歲,明年就要是沈家的人了。
十七年來宋老夫人把這孫女當眼珠子一樣看待,怎麼疼都覺得疼不過來。嫡親的骨血,再任性嬌縱再要求逾越在宋老夫人看來都是帶着七分可愛的。可是沈家會這樣待衛長嬴嗎?
無怪這孩子如今這樣熱心去打聽州北的事情……宋老夫人心中嘆息,本來麼,衛長嬴哪裡就會對州北戰事這麼感興趣呢?怕是這孩子算着出閣的日子越來越近,雖然在長輩跟前信誓旦旦的嚷着十二年風雨無阻練一身功夫,必將夫婿打得俯首帖耳不敢有絲毫違背,實際上心裡卻也沒底……
怎麼能有底呢?說起來,衛長嬴雖然是帝都出生的,可回到鳳州時,滿周也沒多過久。論起來沈宣和沈藏鋒、蘇秀曼都和她見過,然而那麼點大的孩子能記事麼?這些人,對她來說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不只是人,地方也陌生——在那遙遠的帝都,仕於朝中的二叔和嫡親祖母、和大房都是矛盾重重,別說依靠了,還得防着被叔嬸坑上一把!
至於親姑姑當然是向着她的,可衛鄭音也不過一介婦人,論長幼也是蘇夫人的弟妹而非嫂子。再說衛鄭音嫁的青州蘇氏子弟也是一大家子,有妯娌叔姑要顧,她自己也還有嫡親子女,再關心這個侄女,又能護衛長嬴幾分?
衛長風說鳳州衛氏的嫡出女,出閣之後誰敢委屈——是啊,明面上誰敢掃了海內六閥之一衛家女的體面,可後院裡頭有幾次較量是明面上的?陰私的手段,衛長嬴被保護的再好,究竟生長大家,耳濡目染的還能不知道想讓人不痛快未必需要撕破臉的大吵大鬧?
這麼一嫁,衛長嬴這輩子還能不能再回到鳳州都不好說了。孃家的支持,也不過是保證只要她不作出十分惡劣的事情來,正妻地位無可動搖罷了……
其他的,還不是要看自己?
嬌生慣養長大的掌上明珠,言談無忌隨心所欲的十七年光陰,這樣美好的年華這樣如歌的歲月,卻就要離開這樣熟悉且輕鬆的環境去到遙遠的帝都,去到夫家的沈家——乍離所有看着自己長大的長輩,要去做旁人家的人了!
衛長嬴看似滿不在乎,可心裡又怎麼可能沒有忐忑沒有焦慮?
宋老夫人回憶起來孫女這一年來嚷着要打沈藏鋒的話越來越多了——從前她咬牙苦練時本來沒有經常這麼說的。宋夫人忙碌於主持家事,又始終惦記着丈夫的病情,加上衛長嬴一貫就是朝氣蓬勃、霸道驕橫的做派,竟連宋夫人也疏忽了女兒這一年來的變化:越來越兇悍,預兆着她心中越來越忐忑。
若非擔憂着出閣之後的景遇,衛長嬴怎會不住的強調自己武功已經很不錯了、不住的算計着要把沈藏鋒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因爲恐懼,所以愈加兇悍。
這兇悍不是給旁人看的,更多的,是安慰自己——離開十七年來生長的故鄉、離開熟悉和藹的長輩們、離開一起長大的手足……雖然是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家族啊,但我不怕,我會武功,我很厲害,便是不在鳳州,便是沒有祖母和母親這些人在我身邊,便是長風和宋表姐都不在,但我還有能夠保護自己的能力。
——我不怕沈藏鋒對我不好,若對我不好,我會武,我可以揍你!
——我不怕婆婆蘇夫人對我不好,若對我不好,我會武,我可以揍沈藏鋒讓你心疼!
這樣孩子氣的話,背後掩蓋着的,終究也不過是一顆彷徨於需要遠嫁的少女敏感無措的心呵!
方纔那番話,看似撒嬌,實則無意之中將衛長嬴此刻真正的心情訴說了出來:以後,出嫁之後,還有沒有這樣被祖母和母親呵護於羽翼之下,完全不需要操心、能夠盡情的笑鬧盡情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說着自己想說的話的時候?
所以趁着還沒嫁,趁着自己還是衛大小姐,而不是沈家少夫人——好好兒的享受罷!
能享受一時,算一時,因爲嫁了之後,因爲離開鳳州之後,因爲爲人婦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衛長嬴真正關心的不是州北的戰事,也不是真的這麼好奇到了非要去衛煥書房……她之所以這樣折騰,不過是想籍着這樣的撒嬌、這樣的糾纏、這樣的耍賴,盡情的享受着最後一段做掌上明珠的辰光。
因爲明年她就不是大小姐,而是少夫人了……
做大小姐的時候,她有祖母、有母親、有表姐、有胞弟,她恣意而自由,無人能拘束;做了少夫人,她有公婆、有妯娌、有大小姑叔……還有那個天知道會相處得怎麼樣的丈夫。
往後,誰又知道還有沒有侍妾與她分享那個丈夫,有沒有庶出的子女與她的骨肉分享那個人?
而這一切,她都只能自己面對——鳳州和帝都,千里之遙,就算以最緊急的軍報,一來一回,也要數日……爲人婦要遇見的難處,又不只是一件兩件,難道次次回孃家來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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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要強的衛長嬴,怎麼可能丟得起這樣的臉?
衛家也丟不起臉教出個什麼都要靠孃家的女兒……
所以如今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趁着還能名正言順的膩在祖母懷裡;趁着還有人一如既往的擋在她頭頂;趁着自己還是一個長輩憐愛同輩敬愛下僕尊崇的大小姐,抓住一切機會沉溺這樣被庇護憐愛縱容罷……
因爲,幾個月後,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