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庭院,便覺藥香浮動,中間又夾雜着草木清氣。氣味雖然混合,然因爲都出自天然,並不難聞,倒讓人覺得究竟是名醫所居,怎能沒點兒藥氣。
院中未鋪青磚,只用鵝卵石鋪了一條略帶弧度的小徑通到廊上。小徑兩旁種滿了花草卉木,內中不乏一些常見的藥材。
在院外就看到的凌霄花把院門兩旁的牆都爬滿了,黃色的花朵招招搖搖在驕陽照耀下一片燦爛金黃,煞是好看——說起來凌霄花也是一味藥材。看來季去病是把這院子佈置得一舉雙得了。
過了迴廊,但見一個月洞門,門後一左一右兩株一般高矮的桂花樹,如今還沒有桂花開,然而蔦蘿爬生其上,嘩啦啦的垂落下來,茸茸的碧綠葉、星點其間的紅白小花,煞是熱鬧。
衛長嬴被吸引,禁不住認多看了幾眼,低笑道:“怎麼把蔦蘿引到桂花上了?這樣不是會把桂花樹纏死嗎?”
“小微微,你聽見了麼?連你祖母伺候的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夫人都曉得這個道理,你還要把蔦蘿引上去。萬一纏死了師尊最喜歡的這對桂花樹,看你回頭怎麼和師尊交代。”衛長嬴話音剛落,就聽不遠處一個聲音漫不經心的響了起來。
一行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年歲與衛長嬴彷彿、卻還未開臉的女子一手挽着個柳條編的小藥籃,一手在院中晾曬的藥匾裡挑挑揀揀——這一進院子的庭院比先前要來得廣闊,除了進來時的兩株桂樹兩樹蔦蘿,其他地方都鋪了青磚,今日驕陽熾目,院子裡就趁機支滿了藥匾晾曬。
不但院子裡,兩旁廊下掛了半面簾子,擋住日頭不使入內,半幅簾子下頭一樣支了藥匾,應該是一些不宜曝曬需要陰乾的藥材。
之前進門時只是淡淡藥香,到了此處,一下子就濃郁了起來,幾乎有些嗆人。想來季去病雖然這幾年來不肯輕易爲人看病,然而作爲醫者,對藥材的收集整理卻未曾放下。
因爲黃氏說了她次子和次媳都在這兒伺候季去病,沒有提到其他人,想來這宅子如此安靜,季去病又孑然一人,還不喜陌生下僕,應該就只有倪滔夫婦伺候,以及倪薇漪一個小女孩子充當使女應一應門的。
那麼現在這女子又伺弄着藥材,又舉止言談隨意,雖然接了句話,眼睛卻還盯着手裡一塊樹皮般的藥材上左瞧右看,抽出腰間小銀刀出來颳了點嘗味道,壓根就沒在意沈藏鋒與衛長嬴……想來除了季去病那位高足端木家的八小姐端木芯淼外也沒有其他人了。
果然黃氏聞言狠狠瞪了眼正往人後躲着的倪薇漪,轉頭對這女子又是一臉笑:“八小姐今兒也來了?神醫可是在裡頭?”
“在呢,你帶他們進去罷,師尊都喝了兩壺茶了,方纔我進去給他看一道方子,他還說人怎麼還不來。”端木芯淼放下樹皮……呃,樹皮藥材,終於看了眼衆人——這位海內名醫的唯一傳人容貌秀美,杏眼桃腮的,雖然穿着毫無花紋、粗布縫製的純白窄袖上襦,繫着坊間貧女都有一條的綠羅裙,頭上還像衛長嬴上次去春草湖時看到的曹英妹那樣,拿塊粗布包了,便於行動,這一身坊間貧門女子的裝束,穿在她身上卻很有點荊釵布裙難掩天生麗質的意思。
只是季去病在傳聞裡性情頗爲狷急,其徒或多或少也受了點師父的影響,一點沒有尋常女子的體貼,這番話說得衆人怪尷尬的。
黃氏咳嗽了一聲,小聲對衛長嬴道:“少夫人,咱們陪公子進去罷。”
一行人繞過端木芯淼,到廊上,黃氏看了看倪薇漪,倪薇漪乖巧的先進去,片刻後出來,道:“神醫爺爺請公子和少夫人。”
……她話音還沒落,就聽裡頭一個男子的聲音哼了一聲,道:“我說的是‘可算來了’!”
“……”衆人。
不管怎麼樣,季去病脾氣不好的名頭滿帝都怕是沒人不知道了,他連族中長輩都不放在眼裡,又敢對着權貴吼出“可死不可醫”的話來……沈藏鋒和衛長嬴同時決定假裝沒聽見這句話。
進了門,就見上首八折的錦鯉戲蓮繡屏下,一對人高的粉彩描金壽桃擺瓶夾了一張鼓牙胡牀,如今正有一個竹冠青衣人盤腿坐於胡牀上,一手支着几上,握拳抵住了頭,另一隻手在幾沿不住的敲打着,顯得十分不耐煩。
這青衣人想來就是季去病——算着年歲他是四十三四,也還能恭維一句正當壯年,只是也不知道是早年傷痛過度還是家道敗落之後受的刺激太大,已經有一小半頭髮變成了灰白色。
看輪廓這位名醫年輕時應是生得不錯,至今仍舊麪皮白淨,頷下長鬚頗美,引人注意的是入鬢濃眉之下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有神到了犀利的地步。
沈藏鋒的目光也極爲銳利,只是季去病的犀利與沈藏鋒這種少年名門子弟的銳氣不同,沈藏鋒是高貴出身舉族厚望孕育出來的氣勢,敢於直面一切艱難險阻,鋒利卻也渾厚大氣;季去病的犀利,是歷經歲月滄桑之後鑄造出來的刃,似乎時刻帶着三分對人世的蔑視與嘲弄,總歸帶着三分偏激憤世。
但不管是出於何種緣故,養就這樣一副常人不敢與之對視的銳利目光的人,都有一個共有的特徵,那就是無懼無畏,非貧賤、富貴、威武所能折服——至少不是尋常的貧賤、富貴、威武能夠折服。
所以季去病縱然早得黃氏告訴今日前來求醫之人的身份,論起來他當年還受過衛家恩惠,然而現在也沒有因爲衛長嬴這衛氏嫡女過來就特別客氣的意思,見他們進來,不過輕描淡寫的掃了一眼,仍舊支幾而坐,態度非常輕慢——然他一頭半灰半黑的長髮,以竹冠鬆鬆綰了一半在頂心,留一半披散於肩頭,青衣寥落獨坐胡牀,在這炎炎夏日,不知怎的,就讓人想起一句話來:
雪滿山中高士臥。
自幼嬌縱如衛長嬴,爲他氣度所懾,亦不敢怠慢,福了一福,恭敬道:“季神醫,拙夫……”
“是這小子要看病?過來罷!”季去病不愧是個不通情理的人,根本沒容她把話說完,伸指一點沈藏鋒,徑自呼喚道,態度肆意措辭無禮,顯然是自恃醫術,不怕旁人不買帳。
“……你過去罷。”衛長嬴一噎,到底丈夫要人家看過了才放心,不敢頂撞,只得無奈的推了把滿不情願的沈藏鋒。
沈藏鋒按着季去病的指示在胡牀上與他隔幾坐了,季去病眯眼一打量他,慢條斯理、篤定的道:“我觀你氣血充足、步伐有力,又正當壯年,不像是不舉之人啊!是不是不喜你這妻子,在外頭另置產業養了不只一個外室女,懶得回家再敷衍,所以謊稱?”
“……!!!”迎着沈藏鋒、衛長嬴,以及同行諸多下人僕婦驚愕得難以形容的目光,黃氏欲哭無淚,幾乎要撲上去抓住季去病的胳膊哀求了:“季神醫,婢子說的是姑爺他受傷當時手臂不能舉起,您不能掐頭去尾的去掉了字聽啊!”
天地良心,她家姑爺好着呢!再說即使姑爺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那也不可能看病的時候都不清場罷!神醫你怎麼能這麼說話!這不是存心想害死人麼!
沈藏鋒、衛長嬴聽了黃氏的解釋,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衛長嬴一直以來堅持“神醫說沒事纔是沒事”的念頭都搖動了……這廝,爲什麼會覺得顧乃崢也不見得有他惡劣?!
“慌什麼!”季去病手撫長鬚,一派雲淡風輕,“我也是看這小子身體好得很,料想不會有什麼大病,坊間醫者看看也就成了。結果你們卻大動干戈的要我來診斷,想來都緊張得很,說個笑話,讓你們放鬆放鬆,免得這小子沒事,其他人倒是替他擔心出病來了。”
沈藏鋒、衛長嬴再次幾欲吐血:您要說笑話,倒是說個笑話就算了啊!您這說的都是什麼!
夫婦兩個面面相覷正不知道說什麼時,季去病又不冷不熱的道:“好了,笑話說完了,你們也不捧場……那就看病罷,沈小子,把手伸過來,我瞧瞧脈像。”
……你……你個……衛長嬴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罵他纔好:你當面說我丈夫不舉,還指望我們給你捧場笑出來?!!這都是什麼人啊!要不是坊間一直傳聞季去病只有端木芯淼一個弟子,衛長嬴絕對懷疑他真正的衣鉢傳人其實是顧乃崢!
沈藏鋒苦笑着伸出手腕,季去病探指搭上,拈着幾根長鬚,閉眼細探……衆人屏息凝神等了片刻,又等了片刻,只見季去病臉色越來越難看,心都提了起來……
衛長嬴顧不得計較前事,心驚膽戰的問:“季神醫,拙夫的傷?”她只是想着小心爲上,可別真的被讖到了啊!
就見季去病睜開眼,沉聲問:“你這傷是什麼時候受的?”
沈藏鋒雖然自認爲康健無事,然而究竟季去病名頭響亮,此刻滿屋的人又都是一副做好了聽噩耗的準備,他也忐忑起來了,慎重道:“去年除夕的時候,宮中賜宴上。”
“當時虎口震裂、手臂難以擡舉,後來多久好了?”季去病問。
沈藏鋒越發小心翼翼的回答:“約莫三五日就差不多好了,虎口也結了痂。”
季去病臉色更難看了:“然後呢?”
“然後家母不能放心,請了太醫診斷,太醫建議休養些時日,以策安全,於是家母便讓休養到現在。”沈藏鋒知道季去病與季家不和,就把季太醫的姓氏給隱去了,說完之後他實在按捺不住,試探着問,“季神醫,這幾個月以來,藏鋒自覺無恙,不至於會有什麼暗傷未愈的情況罷?”
他真心沒有覺得哪兒不適啊?怎麼神醫聽了這話臉色更不好看,簡直目中欲要噴火了?
就見季去病當真發作了——從他腕上收回二指,狠狠一掌拍在胡牀上,聲音之大,把在場之人裡年紀最小的倪薇漪嚇得往後一縮,季去病怒氣衝衝、怒不可遏的責問:“你既然知道你連小恙也無,還跑過來做什麼?莫不是專門來消遣我麼!”
又罵道,“虎口都被震裂,臂上經脈跟着一時被震麻了舉不起來這不是常理麼!觀你也是個練武的人,難道平常練的都是點花拳繡腿?!一次傷都沒受過?!這麼點小傷,深閨裡嬌養的小姐養個十天半個月也還罷了,你堂堂一個男子,都半年多了,居然還在休養,你當你自己是豆腐做的?!你索性這輩子都躺在錦繡堆裡別起來不是更萬全!”
季去病哼哼着丟下一句,“真是豈有此理!”一拂袖,徑自就向內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