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餘家底細的事情託付給張憑虛之後,約是兩日光景,恰好是休沐日,張憑虛就親自上門來說明。
衛長嬴放心不下,向丈夫提出要在屏風後一起聽,沈藏鋒索性攜她一起接待了張憑虛——這京畿張氏的嫡子,大名洛寧,字是憑虛,據說是帝都頗負盛名的風流才子,在秦樓楚館之中很有些名頭,不過衛長嬴並非帝都土生土長大的,道聽途說也不太清楚這消息是真是假。
只想着臨川公主似乎看中過的駙馬人選,料想人應該非常整齊,不然詩才再好,也未必能入公主的眼,更不要說叫聖上聽後也考慮了。
這日親眼看到,這張憑虛果然面龐俊秀溫文爾雅,非常符合“才子佳人”話本里大部分才子的描寫,尤其一雙眼睛,男生女相,眼帶桃花,顧盼之間總顯出幾分似笑非笑、即有情又似無情的意思。
雖然生得一副招蜂引蝶的樣子,然張憑虛舉止卻極爲端莊,對隨夫一起出來接待的衛長嬴只在見禮時看着她的袖子問候了一句,接下來不管是不是回答衛長嬴的話,眼角都沒掃過她附近,端莊得簡直像是某些惟恐別人不知道自己三貞九烈的女子。
衛長嬴雖然不是自恃美貌到了見着個男子不爲自己傾倒就不高興的人,見張憑虛這樣鄭重,心下也不禁有點奇怪:莫不是張憑虛流連勾欄之地的事情都是謠言裡胡亂傳的?就想到張憑虛形貌確實容易讓人認爲是那等喜好拈花惹草的人,怕是因此被人議論多了,張憑虛自己卻極厭這樣的傳聞,所以格外端莊舉止,也是暗示別人不要說這樣的話來打趣。
她雖然跟着丈夫一起出來招呼客人,但沈藏鋒和張憑虛都是寒暄了一兩句便直接切入正題,根本就不容人插進嘴,也只能從頭聽到尾……張憑虛一坐下來就道:“那餘福是我一個族叔同村之人,世居於那村中,因爲此村靠近官道,他家祖上傳下來點產業,在村口開着個小小的茶肆,供過往之人歇腳,你說的做過鏢師的江錚父子與餘福認識,可能就是這樣來的交情。這一家人兩年前才從那裡搬到帝都,據說是因爲得了一筆意外之財,不屑再住那小地方。”
沈藏鋒頷首問:“是什麼意外之財?”
“其有二女,都有殊色,長女聞說名豔娘,兩年前正好是十六歲,本已許了鎮上一戶人家,然而這門婚事後來卻不了了之。”張憑虛微哂道,“據說連聘禮也未退,鎮上那戶人家居然也沒追究,只是給其子另聘了一妻……這餘豔娘從那時候起也是再也沒出現過,她的下落,連餘福還在原本村落裡的幾個親戚也說不清楚。不過,我昨日親自去安順客棧附近查了,那餘記胡餅鋪子附近有座宅院正是東宮一名內侍名下的,裡頭打從兩年前、和餘豔娘從村裡消失那段辰光差不多,住進一位女眷,深居簡出的,外人只道是內侍豢養的外室,然兩年前有半年的光景,常見人出入,出入之人雖然作便服,氣度都不俗。”
事情到這兒非常明顯了,沈藏鋒點了點頭:“果然是這餘家有問題,那所謂內侍豢養的外室料想就是餘豔娘了,太子向來喜新厭舊,一時興起納了她,新鮮過去了也就放着不管了。”轉對妻子道,“想是這餘豔娘不甘心就此失寵,遇見江伯之後,打聽得他是你的陪嫁,又不知道從哪裡知道了採蓮女的消息,就把江伯報了上去。事情的經過,大約就是這樣。”
衛長嬴不禁詫異道:“太子怎會沒把她帶進東宮?固然是定過親的,但太子連人都奪了,這女子的夫家料想也只是庶民罷?太子會在乎這個?”
“兩年前恰逢畢國夫人去世,當時聖上也着左右侍者前往顧府弔唁的。”沈藏鋒解釋,“顧皇后彼時極爲哀痛,怎會容許太子於此時納人?爲了太子的名譽也不能的。”
畢國夫人是顧皇后之母,洪州顧氏的老夫人,太子申尋的嫡親外祖母。當然以太子的身份不用很爲畢國夫人服喪,然而年歲比畢國夫人小不了幾歲的聖上都着近侍去弔唁了,太子卻在此時納已經定親的民女入東宮……申尋幹得出來這樣的事情,顧皇后也會阻止他的。
因爲畢國夫人去世的緣故,當時被太子看上的餘豔娘進不了東宮,不能成爲名正言順的太子姬人——原本畢國夫人的喪期過了再進也不是就不成了,但太子喜新厭舊的太快,想是還沒到可以納餘豔娘進門的時候,太子就對她失了興趣,就這麼把她丟在身邊內侍名下的宅子裡,任她自生自滅。
而之前因爲長女被太子瞧中的餘福一家,也許認爲可以藉着長女一步登天,索性離了村子,合家大小搬到帝都來。卻不想太子興致這樣的短暫,非但長女從此地位尷尬——帝都居大不易,開銷完全不是他們之前居住的村落能比的,即使之前得了太子納餘豔娘時給的銀錢,想來在帝都住了一年半載之後也覺得有點吃不消……若是就這樣回村裡去,未免下不了臺,不得不在長女住的附近開起了胡餅鋪子以作補貼。
結果偏巧江錚住在安順客棧,與他們撞見——江錚又不會知道春草湖採蓮女的事情,他之前因爲父親失鏢受到牽累,不得不投身衛氏,數十年沒有見過故人,乍然遇上,少不得要唏噓着互敘別情。
鳳州衛氏名滿天下,做過衛氏嫡女教習、還跟到帝都來頗受倚重……這些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經歷,想來江錚雖然江湖經驗豐富,卻也沒想到昔年走鏢時遇見的寒門故舊,會與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扯上關係,而且爲了讓餘豔娘復寵,更是不惜謀害他來取悅太子——如此江錚毫無防備的說了自己如今的身份,那邊餘福報到餘豔娘跟前,就去攛掇着太子來報復了。
理清了事情的大致經過,衛長嬴頗爲無語,心想這到底是算太子誤聽了奸佞小人的挑唆呢,還是太子自己態度危險?
她這兒盤算着,那邊沈藏鋒又問了張憑虛幾句細節,張憑虛一一說了,見沈藏鋒沒有旁的話,就提出告辭。
沈藏鋒也沒留他,只道:“你身體纔好,是該早些回去休憩,今日有勞你了。”
“何必客氣?我也只是還你上回的人情而已。”張憑虛淡然一笑,道,“我一個底下人在餘記胡餅鋪子外瞟到那餘家次女容貌不錯,想納了做侍妾,又尋不到人認識他們,就去他們出來的村裡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尋人說合。哦,今日我過來,卻只是聞說嫂夫人與端木八小姐私交不錯,昨日端木八小姐還親自登門拜訪嫂夫人……所以特來求個人情,想託嫂夫人幫忙,請端木八小姐爲我診斷一二,畢竟我病了這些日子,之前請的大夫總是說不出來緣故,心裡總有些擔憂。”
衛長嬴聽出他這番話是表示要把關係完全撇清——沈藏鋒神情平靜,並不吃驚,反而理所當然的應道:“端木八小姐畢竟是女子,怕是不便爲憑虛你診治,或者可以試試請季神醫,但最近家中事務繁忙,怕是無暇顧及此事。還是過兩日再議罷。”
張憑虛嗯了一聲,拱手道:“就如此,告辭!”
沈藏鋒就喚沈疊代自己送客。
這麼看來沈藏鋒和張憑虛的關係也只是泛泛之交……可沈藏鋒卻把打探餘家人與太子是否有關係這樣的事情託付給了他,雖然說這是因爲餘家原本是京畿人氏,張家人打探起來最是方便,但這事可是決定沈家是否要着手易儲的……
衛長嬴不免一頭霧水,想向丈夫問個仔細,沈藏鋒卻起了身,交代道:“我去見父親,午飯也許不回來用了。”
“……好。”知道這是大事,必須要和沈宣說的,衛長嬴不敢耽擱他,只得嘆了口氣,目送他遠去,自己又在堂上站了片刻,纔出去叫了外面等候的下人們,心事重重的回了後頭。
黃氏等人都不知道沈藏鋒盤算的大事,見沈藏鋒獨自走了,衛長嬴隨後纔出來,而且明顯心緒不佳,只道她爲江錚抱屈,與沈藏鋒或有爭執,就彼此以目示意,琢磨着如何開解她。
等到了後頭,衛長嬴想起來沈藏鋒之前的話,就道:“一會午飯擺我一個人的就成,夫君去父親那兒,午飯不回來用了。”
黃氏就趁機問:“公子今兒個不是休沐嗎?”
“休沐日也是該盡一盡孝的。”衛長嬴輕描淡寫的敷衍道,心裡的沉重卻難以掩飾,這一幕叫黃氏這些人看見了,想勸的話又斟酌了起來。
如此氣氛沉悶的用過了午飯,黃氏等人還沒想好要怎麼勸——晌午後,衛長嬴躺在軟榻上小憩,卻怎麼都睡不着,正在翻來覆去之間,外頭卻傳來低聲說話,她就支起身讓伺候在內室的朱實出去看看:“是不是夫君回來了?”
一面說,一面坐了起來,伸手掠着鬢髮。
朱實出去片刻轉回來,神色有點緊張的道:“是前頭那位朱公子,道是江侍衛發起了高熱,前來求少夫人救命!”
衛長嬴聞言也吃了一驚,略一沉吟,斷然道:“叫人備車!去城東季宅!”
朱實愣了一下,下意識道:“可是,少夫人,咱們沒和季神醫約好啊!”
“管不了那麼多了。”衛長嬴揚聲叫進琴歌、豔歌伺候自己梳洗,匆匆的道,“端木芯淼都把人救回來了,難道這會反叫江伯沒了嗎?多帶些人,季去病敢不救……我倒要看看他的骨頭是不是真的像傳聞裡的那麼硬!”
夾腳跟進來的黃氏聽了這一句,忙道:“少夫人稍安勿躁,江侍衛的命是端木八小姐救下來的,季神醫念着端木八小姐的面子,未必會袖手旁觀。”
因爲掛心沈藏鋒說的大事,衛長嬴現在很有一點心浮氣躁,心煩意亂道:“反正他不救也得救……快去人前頭幫手,擡江伯上車!車上多鋪被褥,千萬別讓江伯的骨頭再錯了位!”
急着去找季去病救命,衛長嬴連親自去蘇夫人跟前說明請示的功夫也沒有,就吩咐萬氏去講:“煩姑姑替我去和母親請個罪罷,江伯打從我五歲起教導我武藝,雖然是侍衛,其實我一直當長輩看待的。今兒事出突然,恐怕耽擱了……等回來之後,我一準親去母親跟前謝罪!”
說完也不及等萬氏說什麼,領着黃氏等人就風風火火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