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藜堂的內鬥,因爲燕州出事,這一兩年來倒是緩和了許多。
不過威遠侯一派支持着的劉希尋到底因爲錯失了當初那一回赴邊建功的機會,耽擱了晉升——這兩年威遠侯想方設法的扶持,以及近來太尉爲了向威遠侯示好,刻意擡舉,如今也不過是從五品下的奉車都尉。
但劉希尋此人性情開朗,雖然爲嫡長子劉鏗舉辦的滿周宴上,前來道賀的故交舊友幾乎官職都高過了他,卻仍舊喜笑顏開,不見半點沮喪之色。倒是當年由於劉希尋被算計,取代他前往東胡建功、從而連躍幾級的族弟劉幼照雖然在仕途上春風得意,但不知道爲什麼,今日神情裡卻有幾分陰沉,似乎愀然不樂。
前來道賀的賓客看在眼裡,都心懷好奇,私下裡少不得議論一番。
這是前院。
後院裡,因爲劉希尋的父母都在東胡,所以前來道賀的都是平輩與晚輩。一干女眷不必在老夫人們跟前伺候,看完正睡得香甜的主角劉鏗,恭喜了宋西月,就趁着宴席還沒開的光景三三兩兩的閒談親近起來。
衛長嬴讓乳母帶沈舒光下去找宋西月的長女劉淨兒一道玩耍,自己騰出功夫來跟表妹說體己話:“我觀你今兒個氣色不大好,莫不是爲了鏗兒的滿周宴累着了?你可千萬保重些,淨兒和鏗兒都還小,都靠着你呢!”
宋西月今日遠遠看着是紅光滿面,非常符合愛子滿周的歡喜精神,但近前細看就可以發現這種氣色都是拿脂粉裝飾出來的。實際上她眼下透着烏青,人比出閣之前甚至還清瘦了些。本來她長得跟衛長嬴很有幾分相似,但衛長嬴生了兩個孩子之後,整個人豐腴了些,如今表姐妹站在一起,看起來倒不像從前那麼像了。
聽了衛長嬴的話,宋西月抿嘴一笑,道:“叫衛表姐擔心了,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前兩日鏗兒有些咳嗽,我心裡擔憂,這才瘦了點。”
“鏗兒咳嗽?”衛長嬴微微蹙了下眉,關切的問,“那他現在?”
“已經好了,方纔抱他過來,表姐也看到了,不是睡得很安穩?”宋西月恬靜的笑了笑,道,“先前請的大夫也說只是着了涼,只是我到底不放心。”
衛長嬴也是爲人母的,對此自是深有感觸:“孩子是咱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們有點什麼不好,咱們便是明知道無妨,又哪能不操心呢?只是你也不能操心太過,畢竟你這兩年身子骨兒也有些弱,自己不保重好了,又怎麼照顧好淨兒跟鏗兒?”
“表姐說的是,我啊如今什麼也不圖,就圖兩個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宋西月輕嘆道,“別叫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與事擾了他們就好。”
衛長嬴眼波一動,看了看四周之人都找了伴在說話,自己姐妹身畔都是可信的下人,就低聲道:“可是見鏗兒出生,後院裡有人不安分了?”
“她們再不安分,也不過是個妾。”宋西月搖頭,輕聲道,“公公婆婆那邊,因爲鏗兒的落地,倒是少了許多閒話。我如今擔心的卻是局勢,表姐你看現在這天下,咱們雖然是婦道人家,但也頻繁聽到這裡那裡又有民變的消息,淨兒與鏗兒都還小……想想他們沒準就要趕上亂世,我這心裡……唉!”
衛長嬴安慰道:“原來你是爲這個操心?只是你也糊塗了,雖然說如今天下不太平,眼看着兵燹滾滾的,但咱們這樣的人家,哪裡是亂世裡就能夠被輕慢的?”這話說了出來,忽然覺得非常熟悉——想了一想就記起來,是自己出閣前一年,被母親罰跪庭中時,弟弟衛長風勸說自己的原話。
憶起孃家,衛長嬴不禁有片刻的恍惚。
好在宋西月也頓了一頓纔開口,幽幽的道:“坊間有話說,寧作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雖然咱們這樣的人家,不像庶民那樣命如草芥,但終究還是太平盛世來的安心啊!”
“太平盛世,誰不想呢?”衛長嬴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但生逢亂世,咱們也只能好好的過呵!比之黎庶和那些偏僻地方的小士族,咱們這樣的身份已經是上天庇佑了。”就算是皇室,在這亂世裡其實還沒有他們這種大士族安全。
宋西月還要再說,時雨卻忽然跑了過來,低聲稟告:“二孫公子讓婢子來請少夫人快快過去。”
衛長嬴奇道:“怎麼了?”
宋西月有點擔心:“是不是淨兒淘氣,欺負他了?”劉淨兒雖然是女孩子,而且比沈舒光還小了一歲多,但脾氣卻不太好。
衛長嬴上次過來探望時,就親眼看到過劉淨兒抓着果盤裡的果子砸下人、宋西月連聲呵斥都不肯停手。
所以此刻聽見時雨過來叫人,都以爲劉淨兒把表哥給打了,兩人忙一起站了起來。
好在時雨搖頭:“不是的,方纔二孫公子去尋淨兒小姐,但淨兒小姐不想跟二孫公子一道玩耍,卻與顧家孫小姐一起去暖房裡看牡丹花了。倒是承嫺郡主恰好看到二孫公子,很是喜歡,招手把二孫公子叫到身邊,與其他幾位夫人少夫人一起逗二孫公子玩耍。”
時雨說的顧家孫小姐是顧笙,臨川公主與駙馬顧威之女。因爲劉希尋如今官職不高,親近長輩又都不在帝都,所以今日請來的賓客,大抵都是從前的同僚以及族中交好的兄弟。而這些人由於年輕,子女都不多,年紀也不大。如沈舒光在裡面已經屬於年長的了,像沈舒燮這樣還抱在手裡、需要時刻照顧的,衛長嬴跟其他幾位做母親的一樣,索性不帶出門來了。
因此今日劉府的小孩子,除了劉淨兒與劉鏗之外,客人裡只有沈舒光與顧笙兩人。
這顧笙,衛長嬴才抵達時照過一面。小姑娘容貌有點遺憾,隨母,沒傳到其父的俊秀。雖然因爲養尊處優,肌膚細膩白嫩,但除此之外乏善可陳,五官平淡。現在還小,看着就不怎麼可愛,想來長大之後也跟臨川公主一樣,難稱美人。
不過這小姑娘脾氣卻不錯,溫溫柔柔安安靜靜的,之前她跟臨川公主到達後,向後院女眷裡的長輩們行禮,被打趣一番也不惱,很是斯文有禮。
也許是因爲這個緣故,才能跟劉淨兒玩到一起去。
宋西月對顧笙更加了解一點,知道這是親友之中難得能與女兒和睦相處的女孩子,所以聽說她們一起去看牡丹花倒是鬆了口氣。就關切的問:“那光兒怎麼要你來喊表姐呢?”
“二孫公子怕承嫺郡主當真把他帶回顧家去呢。”時雨有點啼笑皆非的道,“所以一面敷衍郡主,一面打發婢子過來跟少夫人求助。”
她大致說了事情經過:原來是因爲沈舒光性情活潑,人又機靈,被承嫺郡主叫到身邊後,非但對答如流。他興致上來,拿出哄祖母、母親喜歡時練就的甜言蜜語,反過來逗得一羣姨母嬸母笑得合不攏嘴。
承嫺郡主因爲婚後與丈夫分別三年,去年年底才團聚,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就特別喜歡小孩子。被他逗得興頭上來,伸臂摟他入懷,愛不釋手道:“好孩子,你這樣可愛,嬸母真真是疼你疼到心坎裡去了,卻怎麼捨得你待會跟你母親回家?不如,你就跟嬸母走好不好?橫豎你還有弟弟陪你母親,你啊,就陪一陪嬸母吧!”
聽時雨說到這裡,已經坐下來要問個究竟的表姐妹兩個不由失笑,衛長嬴道:“郡主這麼一鬨,他就怕被郡主強行帶走了?”
時雨笑着道:“咱們二孫公子那麼聰明,怎麼可能這就怕了呢?”
卻說沈舒光當時聽了這話,倒還沒覺得害怕,而是斬釘截鐵的道:“不去!”
承嫺郡主就笑着問:“爲什麼呀?嬸母一準比你母親還疼你!”
“可嬸母又不能護着我不捱打。”沈舒光嘟起嘴,道,“我昨兒個在父親書房裡描紅,不慎把父親喜歡的前人字帖給弄髒了,父親回來一準要揍我!”
與郡主一起逗他的人聽了,哈的一下大笑起來,紛紛道:“那你更要跟你承嫺嬸子走了,你躲到你顧世叔家裡去,你父親不就打不到你了嗎?”
沈舒光道:“父親說過,他要揍我,我躲到哪裡都沒用。但我大哥說,父親懼怕母親,所以我還是隻能指望母親護着我。”
衆人被這童言稚語笑得東倒西歪,連說可惜沈藏鋒去燕州平亂了,不然立刻打發人去前院問他一問,他這麼年輕有爲,原來懼內懼到了連侄子、兒子都知道的地步?
承嫺郡主越發起了逗沈舒光的心,就道:“那咱們不告訴你父親你在哪裡,嬸母一會回去時,悄悄的把你抱上馬車,不叫你家裡人知道。這樣你父親就找不着你了。”
因爲郡主說這話時還抱着沈舒光不放,沈舒光就擔心郡主真的會不告訴任何人,悄悄把自己“擄”走——這小子心眼倒多,哼哼唧唧的不給郡主表態,得空趁郡主跟人說話時,卻叫了就侍奉在旁的時雨,讓她過來跟母親求救,免得自己被承嫺郡主綁了去。
聽完經過,衛長嬴跟宋西月都笑得直打跌,宋西月推着還安坐不動的姐姐:“光兒可是眼巴巴的等着表姐你去救命呢,表姐你還笑?去晚了,仔細郡主真把光兒搶走……哈哈!”
“他就被郡主抱在懷裡,跟時雨說話還能瞞了郡主去?”衛長嬴拿帕子按着眼角,道,“這自作聰明的小子。不定現在郡主笑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