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欣公主在蔡王太后那兒?”夏日的午後,金桐院的小書房簾幕低垂,屋子四角的冰鑑裡湃着瓜果,散發出清新的香味。衛長嬴好不容易跟乳母一起把兩個兒子都哄去睡了,纔有功夫跟端木芯淼單獨一晤,這時候她拈着棋子暫時不落,一面打量着棋路,一面帶着些驚訝道,“聞說,之前太師曾爲她說過情,我還以爲是太師憐恤她年幼,原來是你的緣故?”
端木芯淼道:“她如今可不是公主了,連封號帶郡主銜都叫新君給削了去,現下伺候她的人都只能稱她做申小姐——祖父因爲顧孝德先前所爲,將洪州顧氏恨了個半死,怎麼可能幫顧皇后的女兒說話?”她待衛長嬴下了子,也拈着棋子苦思起來,隨口道,“三嫂你看,我這個人,就是心腸軟。”
“……你不說我還這麼想一想,你一這麼說,我就覺得這事兒一準有內情。”衛長嬴端起手邊的烏梅飲呷了一口,道,“你莫忘記這位申小姐本來至少是郡主的。”要不是端木芯淼弒君,興許先帝至今還在呢?
端木芯淼撲哧一笑,道:“喂,我可是你小姑子,你怎麼一點體面也不給我留的?你這樣做嫂子,就不怕我去義母跟前告你的狀?”
衛長嬴笑道:“你要我留體面,又何必提這事?”輪到她了,她拿棋子在案上輕輕敲了敲,道,“說罷,你今兒來尋我,是不是跟這位申小姐有關?”
端木芯淼轉着自己跟前的描金粉彩春桃帶露茶碗,道:“我想再去西涼一趟,想尋你探一探沈家最近可有沒有這樣的機會?若是有,我再去磨義母。”
“西涼?”衛長嬴意外道,“你怎麼又要去那兒?如今這兵荒馬亂的。”
“如今哪裡不兵荒馬亂呢?”端木芯淼嘆道,“我祖父說,就算是帝都,大約也就能太平這麼些日子而已。民變、異族,遲早會把帝都這裡這點子太平也捲進去的。倒是西涼才把狄人殺得元氣大傷,反而更太平吧?”
衛長嬴狐疑的看着她,道:“你是爲了這個想去西涼?但即使西涼城如今是太平的,可是此去西涼這一路上卻很不太平啊!而且你暈車暈得那麼厲害,上回你不是發誓說這輩子都不出遠門了嗎?”
“上回發的誓,哪裡能當真?”端木芯淼輕描淡寫的道,“興頭上說說而已,都已經過去了。”
“……”衛長嬴無語的看着她,道,“那你就是因爲這個緣故去西涼?”
端木芯淼沉吟道:“也不全是……其實,我是想去找師父。”
“季神醫他們是沒趕上機會,不然反而是要往帝都來的。”衛長嬴提醒道,“你這會跑過去可不巧啊。”
“新得了半張方子怪有意思的,只是我也不知道真假,還是得請師父過目了纔好作準。”端木芯淼拿手指點着腮,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過其實這個也只是理由之一。歸根到底是如今這家裡……或者說這帝都我實在有點待不下去。”
衛長嬴怔道:“難道你繼母……”
“她雖然是繼母,待我向來是很好的。”端木芯淼搖了搖頭,道,“如今就壞在了這個好字上——霍沉淵的自盡,老實說我雖然很是惱怒,但也沒有非常的傷心。三嫂你是知道的,我對他不討厭,可也遠沒有到刻骨銘心的地步。從前我隨師父學醫時,就起過這輩子不嫁人的想法,那時候家裡人……之後我四叔去西涼,把我帶回來,祖父跟父親他們輪流的勸,大姐姐與繼母也是苦口婆心的說。再加上我想着出閣之後有嫁妝在手,凡事都自在。所以才應了大姐姐跟繼母選的人。但現在她們兩個都覺得十萬分的對我不住。”
她蹙起眉,低聲道,“本來我是把申寶安置在我從前住的別院裡的,我大姐姐知道後,就打發人力勸要把她接到蔡王府去照顧,甚至連原因都沒問。我知道這都是因爲她覺得自己選人不慎,害了我一輩子,心裡愧疚,如今是想方設法的想替我做點事兒。而繼母呢,本來她對我雖然好,但也不失長輩的態度的,如今簡直就是事事覷着我的臉色來——你說我又沒有怪她們,她們卻一個個這樣對我,我能過得舒服麼?”
衛長嬴嘆息道:“你自己也許不在乎這輩子都不能再嫁人了。但你大姐姐跟你繼母肯定不這麼想,其實連我都覺得霍沉淵太過沖動,連累了你一輩子。又何況是她們呢?”
端木芯淼道:“橫豎人都死了,說這些也沒用。我是想着索性去西涼避上些日子吧,過上幾年恐怕她們也能想開點。”
“但現在恐怕沒有這樣的機會。”衛長嬴並不認爲蔡王太后跟周月光對端木芯淼的愧疚會在幾年之後變淡——到那時候看着跟端木芯淼年歲彷彿的其他人膝下子女成行,夫妻恩愛,端木芯淼卻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恐怕會更難受。但現在難受的顯然不只是這兩位,端木芯淼同樣不好過,既然她提出來要避一避,那麼即使對於蔡王太后與周月光來說相別幾年仍舊懷愧在心,但對於端木芯淼來說至少會好過點吧。
所以她認真考慮了下端木芯淼的這個打算,卻遺憾的道,“接下來西涼軍陸續從西涼進入中原倒是更有可能。這邊照理來說是不會派大隊人馬折回去的,如今這世道,沒有大隊人馬護送,諸事難料。”
端木芯淼聽了這話微微嘆息,道:“這樣啊?那我就不跟義母提了,否則義母去告訴了我繼母她們,怕是她們又要惶恐一番。”
顯然蔡王太后與周月光因爲替她選了霍沉淵爲婿的這份歉疚,此刻儼然是驚弓之鳥一樣的不能安穩。
而端木芯淼的不安穩,其實大抵是來自她們的這種不安穩。
衛長嬴見她神情掃興,想了想,就道:“你還沒說做什麼要收留申寶?我記得你跟她之前也不熟悉的,而且如今新君擺明了態度,之前太師說情也還罷了。她被趕出宮,連她的外家顧家、還有做了顧家媳婦的臨川公主都當作不知道,你卻安置起了她,未免要叫新君不喜。擔這麼大的干係,不可能沒有內情吧?”
端木芯淼勾脣一笑,道:“顧皇后……哦,廢后顧氏之前與我做了一個交易,就是我這回想去西涼找師父看的那半張方子。她把另外半張打發安氏等心腹帶出宮,天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得替她把女兒好好的照料上二十年,二十年之後若申寶過的還不錯,安氏等人自會過來找我,給我剩下的半張方子。”
“什麼方子值得你這樣承諾?”衛長嬴意外道,“照料申寶二十年,這擔子可不輕!不說新君對她的遷怒了,就說憑她那副國色天香的姿容,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那就是懷璧之罪啊!”
她們兩個進小書房之前,因爲打算肆無忌憚的說上會話,就吩咐過不許人打擾,更不許人在附近。以衛長嬴如今對金桐院的掌控,這命令想來沒人敢違背的。但端木芯淼居然還是躡手躡腳的跑到門窗邊悄悄開了條縫張望過,確認無人,這才溜回衛長嬴身邊,緊緊貼着她的耳朵,小聲的、一字字道:“夢、見、散!”
衛長嬴“呀”了一聲——微微變色道:“莫不是大赫景英年間徐妃弄出來的那個?”
“要不是這個方子,我哪能答應這麼離譜的要求?這亂七八糟的時候,我顧自己都來不及呢!”端木芯淼眯着眼,道。
大魏之前的朝代是大赫,不過大赫命短得緊,國祚僅僅五十七年。
這景英帝就是大赫第三任皇帝,他的祖父是赫太祖,南征北戰幾十年,辛辛苦苦打得天下,卻沒坐滿一年就大行了;反而是他父親寧祥帝,作爲赫太祖的長子,登基時候已經快五十歲了,居然還是足足坐了近三十年帝位,讓景英帝等得好不焦急。大概是等太久了,好容易登了基,景英帝完全無心政事,全心全意沉迷於聲色享受。
所以景英帝時後宮爭鬥激烈也不稀奇了。
其中最激烈的就是馮皇后與徐妃的後位之爭以及兩人爲了兒子的儲位之爭——甚至鬧到兩人都有子嗣被對方謀害的地步。
但景英年間後宮之爭最聳人聽聞的卻是徐妃將馮皇后之子剖腦取髓、割脈取血,做成一味密藥,名曰“夢見散”。
據說徐妃就是靠這“夢見散”,生生逆轉了自己本已盛極而衰的姿容,恢復成初侍景英帝時的嬌俏豔麗。再加上她侍奉景英帝多年,對他的喜好了如指掌,從而反將比她更年輕的馮皇后壓倒,以至於之前憑藉年輕美貌奪走了徐妃後位的馮皇后逐漸失寵不說,最後竟落個被徐妃活活氣死的下場。
但徐妃爲了報復自己次子被馮皇后謀害之仇,在馮皇后病重之際前去探望,故意說出馮後長子之死何等慘烈、以及馮後數年前從徐妃處所得並使用的脂粉其實就是用馮後之子的血與腦髓所制,將馮後氣死——卻也因此被躲在牀下的馮皇后幼子聽到了真相併揭露。
不過後來景英帝向徐妃追查這“夢見散”未果不說,徐妃之子登基後,曾經大肆搜查宮闈,雖然假借了其他名義,然而當時坊間有傳言,其實就是在找“夢見散”的方子。
因爲不知道什麼緣故,徐妃沒把這張方子交給自己的兒孫。
而這世界上,又有誰不戀慕正好年華的青春?
即使這道方子在傳聞裡異常殘忍,需要鮮活幼童的腦髓與鮮血爲藥引。但若能換來自己遲暮之後的再一次青春年少,這世上下得了人狠手的人太多了。
然而一直到大赫亡國,這“夢見散”的方子,竟也只在傳聞裡,始終沒有被找出來。
卻不想,廢后顧氏手中居然有?!
衛長嬴一瞬間想到顧氏年近半百卻嬌豔猶如三春花月的容貌——難道這纔是這位一度寵冠後宮的皇后青春不老的緣故、而不是單純的精心保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