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的兩個妹妹衛瓊、衛瓔性情溫柔可親,言談大方得體,再加上她們絲毫沒有表露出來對衛長嬴有任何鄙夷忌諱之處。這讓衛長嬴漸漸安了心,認爲自己代弟赴約之事,即使外界有所揣測,但也沒有鬧到滿城風雨的地步。
場面上,總歸還是顧着臉面,沒人公然提出來的。
這樣的委屈她也能接受了,心下倒有點暗暗感激衛鄭雅死得及時——鳳州一夜之間連着發生了四件大事,尤其是海內名士衛鄭雅的遇刺,使得天下都爲之譁然!儘管北戎死活不肯認,可鳳州這邊人證物證俱齊,早就辦成了鐵案。
大魏與北戎久爲仇讎,仇人的話,誰會相信?
想着現下輿論應該集中在這四件事上,未必有多少人繼續關注着自己。
衛長嬴心頭一定,舉止更大方了幾分。
這樣到了該回去的時候,相談甚歡的三人自也是一起往後頭行去,迴廊下隔幾步掛着風燈,許是掛了太多白幡的緣故,廊中卻不算明亮。
三人行到轉彎處,一個人影忽然衝出來,直接撲到了衛長嬴身上!
這人衝勁很大,但衛長嬴卻並未被撞倒,只是猝不及防之下退了一小步,低頭一看,撞她的人倒是先跌坐在了地上。
她忙俯身去攙扶對方:“十弟?你跑這樣快做什麼,可摔疼了?”
這撞人不成反而自己摔倒在地的正是衛鄭雅的庶幼子衛高岸,排行第十,年方九歲。衛鄭雅生前有着不喜聲色、雅緻出塵的名頭,只納過一個妾,就是小劉氏的一個陪嫁使女——也就是這次和他一起死在榻上的侍妾。
衛高岸就是這侍妾所出。
印象中這個堂弟被小劉氏與衛長霖一起養在膝下,雖然是庶子,但因爲小劉氏把他視同己出,所以性情和衛長霖一樣,都是活潑愛鬧的。
但現在他應該在靈堂上守靈答禮呀,怎麼會在這裡呢?
衛長嬴心裡嘀咕着,見他一直不說話,就疑心小孩子不懂事,耐不住守靈的艱苦,獨自跑出來玩耍的。這麼做不但於禮不合,往後衛高岸長大了傳出去對他而言可是個大問題。衛長嬴與這堂弟不算熟悉,但也不想看他一時貪玩誤了一輩子,將衛高岸扶起,就低聲叮囑:“快回堂上去罷!遇見了我與你這兩個族姐還好,叫旁人看見,可不得了……快回去,啊?”
不想衛高岸站好後,仰着頭,定定看着她,半晌才低下頭去。衛長嬴以爲他想通了要回去了,就側身讓開路,好讓他返回靈堂。沒想到的是,衛高岸低下頭,卻沒有告辭,而是驟然發一聲喊,把頭朝着衛長嬴就狠狠撞了過去!
衛長嬴吃了一驚,她長年習武,步伐靈活身手敏捷,雖然衛高岸突如其來的攻擊讓她非常驚訝,但衛高岸到底是個尋常小孩子,他的攻擊,很容易被制服。衛長嬴一把攥住他手臂,輕鬆把他按在原地,怒道:“你做什麼!”
“我要殺了你!”衛高岸用力掙扎,只是他的力氣完全不夠掙開衛長嬴的轄制,氣急了就擡腿去踹衛長嬴,一面踹,一面大聲嚷道,“都是你!父親若不是爲你說了話,那些戎人怎麼會殺害父親?!不是這樣,我生母又怎會死!現下我父親和生母都沒有了,嫡母躺在榻上不吃不喝……這些全是你害的!你還有臉到咱們家來弔唁!我聽人說你早就在林子裡失了貞潔不乾淨了!你這蕩婦你怎麼有臉——”
他的喊叫嘎然而止,因爲衛長嬴忽然鬆開抓着他的手臂,卻狠狠一個耳光,抽在他臉上!
衛長嬴這一下打得甚重,衛高岸整個人都被打得跌跌撞撞出幾步,撞在迴廊的柱子上才站穩,他半邊臉頰高高腫起,嘴角滲出了絲絲血跡……這突如其來的一耳光顯然把他打懵了,足足愣了半晌,衛高岸才茫然的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你這不要臉的賤人居然還敢打我?你怎麼有臉打我?!”
“打得就是你這賤婢生的東西!”賀氏早就被氣得全身發抖,此刻二話不說搶步上前,左右開弓,正正反反就是四五個耳光抽下去——本來賀氏自到了銜霜庭就是一直調教着伺候衛長嬴的大小使女,十幾年下來打人早就打順手了,這一頓耳光抽得無比嫺熟流暢,乾脆利落到了衛瓊姐妹看得目眩神馳,差點沒脫口叫一聲好,話到嘴邊才醒悟,趕緊舉袖掩了嘴!
“琴歌、豔歌,十公子好歹也有九歲了,如今生身之父與生身之母雙雙爲戎人所害,海內鹹傷,十公子不思在靈堂爲父親與生母守靈,反而偷偷跑出來玩耍——大小姐教訓他孝悌之義,反遭他拳打腳踢、惡毒污衊……若不是世子婦如今乏着,定然要請世子婦主持公道!”依着賀氏恨不得把衛高岸這張嘴徹底打爛了才解恨,但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索性幾個耳光把衛高岸打得暫時不能說話,跟着沉聲吩咐,“你們先送他到夫人那兒,讓夫人替世子婦好生管教管教他!至親喪儀,族裡沒有一房失禮,親生之子,如此不孝,簡直丟盡了衛氏的門風!”
衛瓊姐妹對望了一眼,心裡很清楚賀氏這麼做,不僅僅是掩蓋衛長嬴與她自己打了衛高岸,也是爲衛高岸好了之後想說出真相做準備,扣緊了衛高岸在守靈期間跑出來這一點,給他坐實了不孝之名——那他往後說什麼也沒人相信了——包括污衊衛長嬴失貞的話,只會被認爲是對堂姐管教自己不孝的記恨報復。
不過衛瓊姐妹也不同情這族弟,衛高岸自以爲委屈,可他所知道的又哪裡是什麼真相!何況衛瓊姐妹的哥哥受衛煥賞識不說,前次遇刺,衛青也是九死一生,僥倖生還。姐妹兩個就衛青一個兄長,她們父親平庸,這輩子前程都指着這個哥哥呢。若衛青當真死了,即使衛煥念着衛青照拂她們,但哪裡有胞兄在世好?
衛高岸詛咒衛長嬴死在林子裡——衛青是陪着衛長嬴的,衛長嬴若死了,即使衛青平安歸來,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能饒了他?即使衛煥愛惜他的才幹,也會心頭存下刺來罷?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前程盡毀!
關係到切身利益和唯一的胞兄,因此衛瓊姐妹淡淡的看着這一幕,非但沒有因爲衛高岸的年歲流露出不忍之色,反而輕輕柔柔的道了一句:“高岸族弟今兒個實在是大不孝,無怪長嬴姐姐被氣得動了手。這族弟年紀小不懂事,講道理又不肯聽,姐姐如今管教他,也是爲了他好。族弟現在不知道,以後總要明白的。”
三個姐姐都說衛高岸偷跑出靈堂是爲了玩耍,那他也只能是玩耍了。
……只是衛瓊姐妹的這份示意,衛長嬴卻全然沒有聽到。
出於本能的掌摑了衛高岸後,衛長嬴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難以描述的憤怒委屈與羞辱,讓衛長嬴一忽兒覺得全身冰涼、一忽兒又被憤怒燒得通體熾熱難忍,這樣的冰與火裡,衛長嬴只覺得神智都模糊了,意識像要陷入到極遠極深的地方去,那兒空空落落什麼也沒有,說不出的清淨與安心……
迴廊上,讓琴歌、豔歌拖了衛高岸去交給宋夫人的賀氏回過頭來發現她不對,又搖又問,差點嚇得嚎啕大哭,卻見衛長嬴忽然轉過身,徑自朝馬車的院子走去。
賀氏纔要鬆口氣,卻注意到衛長嬴的步伐,輕而發飄,渾然不似一個長年習武之人,卻彷彿久病之後的孱弱,隨時都會倒下一樣……
——在賀氏一路祈禱上蒼、戰戰兢兢的陪伴下回到瑞羽堂,衛長嬴連夜就病倒了。
她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似醒非醒又似睡非睡,要說傷心難過衛長嬴又很茫然,要說氣憤過度她卻一個人都不想報復……只想着就這樣睡過去再不醒過來,卻也輕鬆。
宋夫人在敬平公府幫忙,瑞羽堂這邊因爲宋老夫人一來餘怒未消,二來是長輩,並沒有親自去敬平公府弔唁,只讓陳如瓶意思意思的去看了回小劉氏,宋夫人和裴氏都不在,自然是宋老夫人暫時當幾日家。
老夫人向來把衛長嬴當成眼珠子一樣的寶愛疼寵,惟恐憐愛不夠,卻聽到心愛的嫡孫女在敬平公府的遭遇,而且還爲此病倒在榻——賀氏以爲,宋老夫人一定會勃然大怒,立刻就給敬平公府上下一個好看!
然而聽完賀氏添油加醋、聲淚俱下的陳述後,宋老夫人眼中也漸漸泛起了晶瑩之色……只是卻絲毫沒有要去追究那兩個嚼舌頭的族中晚輩的意思,更沒有設法收拾衛高岸的意思,而是慢慢拿帕子在眼角點了點,將晶瑩不動聲色的按去,淡淡的道:“這事兒……我知道了,古語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那時候一國之君尚且做不到,又何況是咱們家?縱然打殺了這些人,其他人就不說了嗎?旁人不敢在你面前說,私下裡議論,比這些話更惡毒無恥百倍千倍……難道要把人都殺了?”
賀氏一呆,完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她因爲哺乳衛長嬴,在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跟前一向是有一份體面的,此刻就不甘心的反問:“難道大小姐受的委屈,就這樣算了嗎?”
這話一說,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後的陳如瓶就投來責備與警告的一瞥。
賀氏隨即醒悟自己這話太逾越了,就算是宋夫人在這裡,也只會在私下無人時纔敢這麼說!
只是宋老夫人目光轉冷片刻,卻到底沒有發作,而是幽幽的道:“你不懂,沈家人三日之後就要到了,雖然長嬴她未必……”若是沈家態度不對勁,那說什麼也要把這門婚事退了,免得孫女嫁過去受盡委屈和屈辱——這雖然是衛煥與宋老夫人都達成一致的看法,但現在沈家人還沒到,這門親到底結得成結不成都不好說,當然不能透露出來。
所以老夫人失神了下,把這話含糊過去,一字字道,“鳳州的謠言還沒有帝都厲害!長嬴在鳳州還有長輩的庇護,若現在這些她都扛不住,往後還怎麼到帝都去?”
打發了賀氏,陳如瓶默不作聲的拉開宋老夫人的袖子,但見老夫人枯瘦的腕上,幾道深可見血的掐痕赫然,這是老夫人聽賀氏描述衛長嬴在敬平公府的經歷時……自己掐的。
陳如瓶取了藥膏來替老夫人塗抹,低低道:“大小姐過去之前,老夫人不是……就知道必然是這樣了嗎?怎的……怎的還是把自己弄傷了?”
“知道這孩子過去弔唁必然會聽見議論她的難聽話歸知道,真正聽賀氏說起那些人膽敢這樣污衊羞辱我唯一的孫女兒,我怎麼可能不傷心難奈?”宋老夫人眼中滿是痛色,卻忍着道,“但這不能叫賀氏看出來,賀氏雖然性.子急了點兒,忠心上卻沒有問題的,她又向來不分青紅皁白的寵着長嬴。我怕她看到我動搖,會一直求我出手……她多求幾次,沒準我就真的管了。”
“這些人這樣對待長嬴,我當然饒不了他們!但不是現在,萬一沈家這門親還是要結……不先讓她在鳳州聽一聽那些話,難道要我前腳把孫女風風光光嫁出門、後腳就聽見她在帝都承受不住詆譭出事的消息麼?!”
宋老夫人哆嗦着手,遮住顏面,嗚咽着道,“我連羽微都吩咐她在敬平公府裡住着幫手,這幾日不必回來了,就是要讓這孩子獨自撐過去……即使不去帝都,往後我也不能一輩子盯緊了她,讓她現在磨一磨,熬過這萬箭穿心的痛楚,往後沒人能夠再拿這把柄威脅到她——衛鄭雅死都死了,我怎麼還能讓他用這非議來轄制長嬴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