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初夏,西涼的風裡還帶着料峭。帝都,即使在春草湖畔,有湖風中和,卻也有了明顯的躁意。
蟬鳴才起,就被衛長嬴命人全部粘了去,免得吵到衆人休憩。
不過即使沒了蟬聲聒噪,今年的夏天,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皇室與貴胄們來說,也註定了難過。
因爲去年冬季的時候帝都已被戎人圍困,無法出城鑿冰儲存。即使有人在自家花園裡取了點冰,也在城破之後,戎人的焚府裡化爲清水。
帝都的夏日之炎熱,不下於南方,沒有涼室的話,即使搬到水榭之類的地方也非常難過。尤其現在別院裡沈斂實的傷至今還沒好,沈舒光等孩童還年幼,之前突圍時已經受過折騰,如今再經受酷暑,委實讓人不放心。
偏偏冰塊這種東西,沉重又難以運輸。想從別處買都不容易。
這種憂慮,在衛長嬴這日進城探望丈夫時越發的濃重。
倉促之間修繕出來充當六部的房舍非常的扃牖。
以沈藏鋒現在在朝中的身份,在這座衙門裡也只有一間斗室可以專用。
室中堆滿了公文案卷,衛長嬴進去時正是辰中,這時候春草湖邊露水還沒幹透,可沈藏鋒的衣襟上卻已經有了分明的汗漬。他身後不遠處放着木架,擱着金盆,浸泡着一條白麻帕子的水略顯混濁,顯然是沈藏鋒用它洗過不只一次手或臉。
“這水怎麼也沒人給換下?”衛長嬴嘆了口氣,對正要詢問自己來意的丈夫擺了擺手,“也不是很急的事情,我先給你換盆水來。”
“如今人手不足,沈疊叫我派出去做事了。”這時候的沈藏鋒說是日理萬機也不過分,匆匆道了一句,又立刻拈起硃筆飛快的批閱起公文來。
衛長嬴看着他惟恐耽擱了片刻光景的模樣,暗自一嘆,挽起袖子,繞到他身後端了盆出門。
門口黃氏等人因爲斗室地方小、加上夫妻兩個有話要說就沒進去。未想衛長嬴一進門就走了出來,還親自端着盆,都不禁一呆。
還是黃氏反應最快,趕緊上去接過水盆問:“這是?”
“把那帕子洗一洗,去換盆清水來。”衛長嬴蹙眉道,“夫君身邊人手不足,連盆水也沒個人給換新鮮的。”
說起來沈藏鋒雖然不是講究到了有潔癖的地步,但他出生以來的生長經歷也註定了他的好潔。這要是在帝都之變前,別說水色明顯混濁了,洗過一次臉的水他都不會繼續洗手,而是會讓人另外打一盆乾淨的來。
但話又說回來了,從前的時候,衛長嬴這個嬌生慣養長大、又素得丈夫寵愛的正妻最多着人給他換盆水,哪會親自去端水盆?
想到這兒,衛長嬴自嘲的笑了笑:所謂的講究,也不過是處境優渥裡的自恃身份而已,真到了窘迫的時候,憑什麼挑剔都是虛的。
黃氏很快找到水井,漂洗了帕子,換了清水來。
衛長嬴接過,端進去,順手絞了一把帕子,站在沈藏鋒身後,待他批完一份公文,擱筆暫歇,才上前替他擦了擦額、臉,道:“要麼我再派兩個人來伺候你?就沈疊一個,像現在這樣他被打發出去了,你這兒連個研墨的都沒有。”
“不必。”沈藏鋒閉上眼,略作休憩,帶着絲疲憊道,“今日把沈疊打發出去是意外,西涼軍裡有些士卒跟青州軍起了衝突,據說事情鬧得不小,連舅舅們那邊都知道了。所以我纔派沈疊代我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平常他在這裡自會照料我。”
頓了一頓又道,“你也看到了,我這兒公文多,雖然說大魏如今糜爛得很了,很多事情不說外頭也知道。但總歸有些東西不方便外人知曉的,咱們如今雖然收攏了一些舊僕回來伺候,然而從前的心腹卻沒剩什麼……現在用人的地方多,將就一下也就是了。”
衛長嬴嘆了口氣,見已經替他擦完了臉,轉身把帕子扔回水盆,又伸指替他輕輕按着兩側的太陽穴。她雖然沒學過服侍人的手藝,然而沈藏鋒連日操勞極爲疲憊,隨便揉捏兩下,也覺得很是舒緩了。
“西涼軍怎麼會跟青州軍衝突起來呢?”既然不好給沈藏鋒這兒添人伺候,衛長嬴順口就問起沈疊不在的緣故來。沈家跟蘇家可是兩代姻親,蘇秀茗跟蘇秀葳是沈藏鋒兄弟的親舅舅,按說西涼軍跟青州軍即使做不到親如一家,也不該有什麼衝突啊!
當然如今兩大邊軍加起來好幾十萬人,這麼多人駐紮在京畿這麼點地方。別說彼此了,自己軍中的同袍,恐怕每日都會鬧上幾十上百場矛盾。然而這些驕兵悍將不可能不知道沈蘇兩家的關係,怎麼也得給主帥點面子不是?
再加上沈藏鋒說的時候是把西涼軍放在了前面,衛長嬴就懷疑,是不是沈家族裡有人故意爲之?意在挑起邊軍之間的矛盾,既破壞沈藏鋒跟蘇家的甥舅關係,也是讓沈藏鋒忙於處理此事,無暇顧及西涼。
……難道在西涼,他們已經開始動手了嗎?
衛長嬴微微皺起眉,替丈夫揉按的力氣,不禁略大了點。
“據說是一場口角引起來的。”沈藏鋒也不知道是見多了這樣的事情還是已有對策,眉宇之間疲色分明,語氣倒是淡淡的透着漫不經心,“精卒麼,脾氣都大得很,想是這些日子我忙於政事,軍紀上竟鬆弛了。”
“你要罰西涼軍的那些人?”衛長嬴問了這一句,纔想起來從前孃家人叮囑的“爲人之婦當謹記本分,前頭的事情夫婿不同你說那就不要問”,她正沉吟要不要另外說個事情把話題岔掉,沈藏鋒卻已經回答了:“等沈疊回來稟告了,我才知道要怎麼個處置法。不過除非是西涼軍這邊弄得太過天怒人怨,否則即使要罰那也是過些時日的事情了。如今還是以保下他們爲重。”
“這樣舅舅們的臉面上會不會不好看?”衛長嬴心裡其實也贊成護短,她本來就不是多麼溫柔忍讓的人,既然是沈家婦,西涼軍又是沈傢俬軍,不管那些西涼士卒爲什麼會跟青州軍衝突起來了,心裡自是先偏向了西涼軍。
但聽沈藏鋒這麼說,又有點疑慮。
“舅舅們是長輩,又向來寬宏大量。”沈藏鋒睜開眼,輕輕撥開她指,道,“歇會罷,我已好多了。”
衛長嬴見他確實精神了些,這才繞到外間席上坐下,若有所思道:“兩位舅舅當然都是咱們的長輩。”
這麼一句,沈藏鋒已知妻子明白了自己話裡的未盡之意,淡淡一笑:“不管怎麼樣,咱們這樣做晚輩的卻沒什麼退路與臺階的。”
駐紮京畿這兩大邊軍,西涼軍主帥是沈藏鋒、青州軍是蘇秀茗,兩人恰是甥舅關係。原本,沈藏鋒就低了蘇秀茗一輩,若是兩家的奴僕發生衝突,做外甥的讓着點舅舅是應該的。旁人也會說沈藏鋒懂事孝順,決計不會嘲笑他軟弱怯懦。
可衝突的是兩家的軍隊就不一樣了。
所謂兵爲將之威、將爲兵之膽。
作爲蘇秀茗外甥或者定國公,沈藏鋒都可以對蘇家讓步。但作爲三十萬西涼軍的統帥,他卻不能低這個頭!
因爲他低了這個頭,就代表西涼軍在青州軍面前低了頭,如此,西涼軍必然會越發被青州軍藐視。不僅僅這樣,主帥跟人低了頭,底下將士豈能不受影響?
士氣低落,對任何一支軍隊來說打擊都是非常致命的。
尤其現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西涼士卒還是千里迢迢跟着沈藏鋒到京畿來征戰,若是弱了他們的心氣,少不得會出現逃兵。
屆時可就是軍心搖動的大事了。
反倒是蘇家可以退這一步。
因爲沈藏鋒是晚輩,他本身就比蘇秀茗低了一頭,他再退就顯出懦弱。而作爲長輩的蘇秀茗,由於此刻兩家並未交惡、之前還一直關係頗好,他退一步倒是影響不大。
可這裡又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蘇秀茗雖然是青州軍統帥,蘇秀葳跟蘇魚舞亦在軍中有份。三房父子兩個現在沒有證據揭露蘇秀茗篡位之舉,然而靠着蘇屏展留下來的人手,也在軍中有一席之地,不是蘇秀茗能夠忽視的。
蘇家大房、三房的微妙關係,衛長嬴自也察覺到了——畢竟她是親耳聽姑姑衛鄭音透露、蘇屏展明確指定了三房接掌扶風堂的。如今蘇家卻是在以蘇秀茗爲首……
蘇秀茗跟蘇秀葳此刻面子上還維持着兄弟和睦,私下裡卻顯然已經開始了較勁。而西涼軍跟青州軍發生衝突,沒準就要被這兩位舅舅抓住了大做文章。
很顯然,蘇秀茗不管怎麼處理,蘇秀葳都會提出相反的做法。反過來,蘇秀葳先說處置方法,蘇秀茗也會立刻反對。
“……是西涼那邊的族人麼?”如此想來的話,這場衝突到底是不是一次口角引起的、這次口角又爲什麼會如此湊巧的鬧大……衛長嬴嘆了口氣,“是大舅舅還是?”
她打從心眼裡不希望是三舅舅,雖然說她跟蘇秀葳這個既是舅舅又是姑丈的人不熟,但蘇魚舞可是她嫡親表弟啊!念着姑姑衛鄭音的好,衛長嬴也不想跟這個表弟成爲敵人。
不過她也知道,很多時候,人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