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順元23年,三月初九的長安,卯時正,定遠侯府的二門悄然開啓,守門陳婆子縮頭縮腦地跑出門房一看,大霧瀰漫,遠遠近近的宅子都被霧汽籠罩,十步以外根本看不見物事,不由得吐了吐舌頭,“老天爺,這樣大的霧,可不好走車吶。”
“不好走也得走,主子們看好了時辰,哪裡能隨便更改的。”一個大嗓門和着一盞高挑的燈籠從旁裡飄出,伴隨着得得的馬蹄聲,正是今日負責送表少爺到江邊搭船的車伕老李頭駕車出來等候了,後面還緊跟着兩輛大車和幾十個家丁護衛,那是要護送老夫人和二夫人去玉瑤山上香的人馬。
將馬車一溜兒停好,家丁護衛們也不說話,各自站好自己的位置,只有老李頭和兩個老夥計蹲在地上抽了一袋旱菸,拉呱了幾句壞天氣,聽到門裡傳來嘈雜的人聲,老李頭將煙鍋往地上一磕,道:“來了。”
陳婆子立刻一溜煙兒跑到門邊,對魚貫而出的大小主子點頭哈腰,頭都快晃暈了,最後一位丫鬟才踏出門檻,悄悄塞了個銀角子到陳婆子手裡,衝她打了個眼色,陳婆子捏捏手中的東西,眯縫着眼微微點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趕上去歡送。以她的身份哪能上前跟主子道別?只踮起腳尖看熱鬧罷了。
寧致遠在馬車前轉過身,沒有在眼前這堆人裡看見那個身影,也沒說什麼,只笑着跟寧氏話別,又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這才依依不捨地上車離去。
待老李頭將馬車趕出了大門,寧氏擦擦眼角,這才招呼周氏和江採蓮上車,還對周氏講:“采苓是個懂事的,還知道避一避,倒讓我白擔心一場,怕她跟來,說些不着調的可就不好了。”
周氏嘴角牽了牽,“到底大嫂是個知書達理的,采苓天天跟在身邊,哪裡能學不好。”
寧氏就撇嘴,“不過是個商戶女……”話說半截,立刻示意丫鬟將車簾放下,將周氏擋在了外頭。
周氏臉色陰沉地上了第二輛車,江採蓮早就上來了,神情緊張地伸手來抓她娘,“到底有沒有安排好……”
“噓!”周氏豎起食指點在女兒的脣上,壓低聲音道,“等下只服侍好老夫人就成,其他的你別管。”
江採蓮點點頭,心頭的激動卻壓抑不住,呼吸急促地透過車簾遙望春懷院方向,露出犬牙的笑容看起來猙獰恐怖。
…………
春懷院裡,采苓的心情也好緊張,柳枝來報告老夫人的車架已經走了的消息時,她已經穿戴停當。
爲了方便行動,她特意穿了一套深色胡服,腳上換了鹿皮靴子,頭髮全部盤到頭頂用布巾包起,外面還披了件她爹留下的黑色斗篷,兜帽一戴,幾乎連小臉都擋完,在這大霧瀰漫的早晨,估計很難有人能認出她來。
或許是一切都太順利了,采苓反而有種不真實感,只覺心中有點不安,可她把計劃從頭到尾又想了一遍,也沒發現不妥之處。
柳枝背上采苓準備好的小包袱,站在房門口回望,“小姐?”
“好,這就走。”采苓一跺腳,事已至此,已經無法回頭,再耽擱下去,怕是寧致遠要等急了。
主僕二人匆匆出了西廂房,胡桃站在院門處向外探了探,轉身衝她們招招手,兩人便悄悄溜了出去。
在經過胡桃身邊時,采苓停下腳步,胡桃笑了笑,低聲道:“小姐萬事當心,奴婢會好好伺候夫人,絕不讓夫人起疑心。”
采苓沒有笑,拉了拉兜帽,帶着柳枝貼着牆根樹影,一路往二門去。
藉着濃霧掩蓋身形,采苓順風順水地來到二門,先在門邊牆下站了站,柳枝將門房推開一條縫鑽進去,很快又鑽出來,采苓聽到有人拿鑰匙開鎖的聲音,柳枝便拉着她快速走了過去,等她意識到已經過了二門時,身後已經落鎖,她出來了!
她呆呆地凝望着那扇黑木門,心裡升起奇怪的感覺,一道門,似乎隔出了兩個世界,她現在離那平靜而卑微的內院好遠好遠,遠到她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回去。
柳枝神色焦急地在前方招手,采苓深深地吸氣,將精神集中起來,再次象貓一樣,無聲地往角門跑去。
柳枝又花掉了一塊碎銀,然後主僕二人順利站在了侯府外的小巷子裡。走了幾步遠離了角門,采苓興奮得一把抱住了柳枝。真不敢相信,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侯府跑出來了。
“小姐快靜靜心,路還沒走到一半呢。”柳枝微笑着提醒她的主子,把肩上的包袱託了託,繼續拖着小姐往前走。
“就讓人家高興一下嘛,很不容易的說。”對這個丫鬟,采苓很無奈,做事情總是一板一眼的,沒點靈活性。
“要高興也等上了車再說。”柳枝看到前方挑有一盞掛了紅線的燈籠,心中一定,總算沒有辜負小姐的委託。
這是一輛兩輪小馬車,車前套了一匹瘦弱老馬,趕車的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小夥子,柳枝只說了一句他是我表哥阿勇,便把采苓推上了車,連窗子都拉上關死,看她仍然很緊張的樣子,采苓只好放棄打趣她。這丫頭現在開不得玩笑。
待采苓安置好,柳枝敲了敲車板,馬車便緩緩開動了。
柳枝低着頭不作聲,采苓也靜靜地想着心事,感覺過了萬年之久,馬車才停了下來。
阿勇從外面把車門打開,扶着柳枝下了車,便規規矩矩地退後,等柳枝把采苓扶下車後,默默地將馬車調頭趕到一邊,立在車旁靜靜等待,目光偶爾飄到柳枝身上,臉上便浮起一絲柔情蜜意。
采苓跟着柳枝往前走了十幾步,出了巷子,發現前方就是碼頭,許多燈籠高高挑起,照出一條直達江邊大船的小路來
采苓一眼就從喧鬧的人羣中認出那道熟悉的身影,寧致遠揹着手站在棧橋邊,燈光給他罩上一圈光暈,耀眼得如同朗夜的明月。江風獵獵,墨綠色披風飄飄揚揚,他便如乘風的嫡仙,幾欲飛去。
似是心有所感,寧致遠驀地回首朝這邊望來,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急急走了幾步從柳枝手裡接過采苓的手臂,語氣中帶着說不盡的擔心:“怎麼這會兒纔到,我都快急死了,路上沒出什麼事吧。”
采苓將帽子往後拉了拉,微笑着看着她的未婚夫,“沒事,霧太大,車子走得慢了些。”
“姑爺不知道,小姐一路上巴不得長了翅膀飛過來。”柳枝笑嘻嘻地將包袱塞進采苓手裡,在主子揚手要打她之前快步跑開,站到二十步遠的地方候着去了。
采苓和寧致遠都被那句姑爺整得臉紅了,一時間四目相望,竟是無語,淡淡的溫情慢慢散發出來,連空氣都是曖昧的味道。
柳枝擡頭看看天色,想想還要繞半個城回府,心裡有些着急,用力咳了兩聲,那邊兩人才驚醒,快速交談起來。
采苓將事情交待完,也不管寧致遠心情如何,擡腳就要走,被寧致遠一把拉進了懷裡。他用力收緊胳膊,象是要將她擠壓進他的身體,低沉的嗓音帶着濃濃的不捨,“采苓采苓,真不想讓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