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飯,阿孃給樓上的男子餵了些流食,阿爹本想翻過山頭去山那邊請來好大夫,那男子卻不允,說是不敢麻煩。
家人不知曉男子的來歷,因他大傷未愈,不忍相問,他卻自己說了。他不是多話的人,言簡意賅的說了自己的來歷。
他說:“家裡出了事,離家到了此地,爲躲避虎口不慎摔斷了腿骨,後來循着流水聲又誤入了此地。承蒙相救,感激不盡!”
他原來是山那邊的人,來自比山那邊的城鎮更遠的地方。因誤入白水峰,他進了一座有猛獸出沒的山頭,好容易逃出虎口,卻因不識路徑跌落了崖底,摔斷了腿。醒來後,他聽見水流聲,一路尋找,卻尋到白水鄉河水的源頭,因身上有傷,腹中飢餓,加上山路難走,他再一次跌落山崖。好在山下是流水,隨流水漂流至我家門後的河岸邊,這才撿回了一條命。
這些不過是我聽了他簡短的話後,浮想聯翩地在心中一遍遍地想象着他當初的遭遇。我感嘆他命硬的同時,又有些羨慕山外多姿多彩的世界。
白水鄉外的世界,我從未見過,從些許鄉民口中聽多了山那邊的城鎮的一方小世界,如今又得知家中這男子來自更遠的地方,心中愈發嚮往。
如今正是農忙時節,爹孃見男子醒後精神恢復了許多,便去了山地,留下我與福多在家照看傷者。家中存着從山上採來的草藥,阿爹與我詳細說了哪些藥草可以敷在傷口,我將藥草搗碎,喚了福多進屋爲男子敷藥。
福多敷完藥,在樓下遇見坐在桌前撐着下巴發呆的我,輕手輕腳地坐在我對面,難以置信地說道:“姊,我真沒想到他居然能活下來!他身上許多傷口,一條腿也摔斷了,竟真的活下來了!”
我嗤鼻:“活下來又怎樣?腿斷了,還不是個瘸子!”
福多的臉色變了變,湊近幾分,壓低聲音說道:“今天見了才知道他比我見過的男子都要順眼!還有,你和大姊的臉都沒他白嫩呢!”
我聽了氣得起身,卻是一句話也不說地上了樓,心裡卻罵着:“一個大男人,比姑娘的皮肉還要白嫩,算什麼男人呢!”
而我上樓推門見了躺在牀上的人,心卻莫名地快速跳動了幾下。我不得不承認,他長得很好看,比方圓之內的男子都要好看!而且,他還刻得一手整齊又好看的小字呢!
阿姊因看上了佟家的二孫兒佟亞羣,那人教了她一些字,送了一冊他自行臨摹的字帖與她。得了字帖,阿姊如寶貝般珍藏着,輕易不與他人看,我時常看見她抱着字帖蹲在地上認真比劃着,漸漸地,也認得些簡單的字了,我也跟着她學了些字。此處紙張筆墨稀有昂貴,也非必需之品,家裡也沒有閒錢弄這些玩意。阿姊一心想要多學些字,雖是買不起筆墨紙張,卻用她那枚小小的繡花針在竹籤上雕刻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佟亞羣偶然間見了,端看了許久,卻看不出名堂,我亦不知所云。
阿姊卻在背後悄悄對我說:“這是姑娘家的心事,只有我懂。小魚兒日後有了意中人,便懂得了。”
而時至今日,我依舊未曾懂得。
只是,當我問起歇在我家裡的那名男子的名字後,我不知他口中所說的是哪幾個字,便找出一塊竹片和一枚繡花針,教他將名字刻在竹籤上。
他遲疑過後,只接了竹片,卻是用隨身攜帶的小匕埋頭在竹片上刻着字。一筆一劃,行雲流水,看着他認真刻字的模樣,我想起阿姊在刻字時,雖顯得吃力,卻有着難以言說的安詳神聖;而眼前的這個男子,於認真之下,又有着不可言說的風度與氣魄。這是成長至今,我未曾在所接觸過的男子身上見識過的氣度。此時的我,說不出那樣的神態與氣度,欽羨中又有些畏懼。
他的名字的筆畫並不複雜,我勉強認出了“彥華”二字,對他的姓氏卻認不出。因認不出我便覺得難堪,唯恐遭他恥笑,因聯想到他之前的發音,我便知曉那是個“周”字。我見他不緊不慢地收了小匕,於是笑着說了一句:“這個姓氏在我們這一帶很少見呢。”
周彥華回了一句:“在我們那帶,你的姓氏也不常見。”
我只得嘿嘿乾笑兩聲。
白水鄉地段,人家並不很多,我們這一帶的姓氏也不過那麼幾家,陳姓卻是本鄉的大姓,也是本鄉的富庶人家,鄉里人多多少少受過陳家的些許恩惠好處。而陳家人卻十分低調和善,是本鄉極招人喜歡愛戴的人家。
白水鄉民善良淳樸,對於我家救了一位外邊的男子,鄉民認爲理所當然,離得近的鄉民時常在我家坐坐,也不忘關心關心那樓上的傷者,偶爾也會送些補身子的過來。爹孃一一笑納,卻也不忘回敬些許物品。
若在平日,我會跟隨爹孃上山採摘些藥草和野山菇竹筍,或是去平陵幫忙種植培育莊稼。如今家裡救了受傷的周彥華,每日爲爹孃送去午間的飯食,我又得竭盡心力地照顧着傷者的飲食起居,雖是心甘情願,卻總有些不是滋味。
而爲了照拂周彥華夜間的情況,爹孃好說歹說纔將福多從我房中攆了出去,讓他回自己屋裡,以便在夜間照看着傷者。福多起初雖不願,及至睡過兩宿後,不管白天黑夜,他都十分殷勤周到地服侍着同屋子的男子。
我心裡有些不舒坦,有意無意地在福多面前提起此事,他癟癟嘴,後又一臉興奮地說:“我只有姊姊,想要個哥哥呢。周哥哥願意做我哥哥呢。”
我氣急,心裡直罵他吃裡扒外、忘恩負義,口中卻道:“我與大姊虧待過你麼?”
他連連搖頭,卻滿是懊惱地嘆了一口氣:“你與大姊都是姑娘家,我是男孩,有些話不便與你們說。遠近的男孩子又說不上心裡話,他們也不耐煩聽我發牢騷。周哥哥是大人,能耐心聽我說話。”
我笑了:“是你自作多情自說自話吧?”
福多紅了臉,低而有力地爭辯道:“他雖不怎麼搭理我,卻願意聽我說話!他……他還摸我的頭安撫我呢!姊姊你不知道,爹也不曾那樣摸我的頭呢!”
他的樣子頗有幾分可愛,我也不再去計較他與外人那般親近交心,擡手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頭,他卻十分別扭地扭開頭,紅着臉說不出話來。我見他躲開,嘲笑了一句:“你看,是你自己不願與姊姊親近。”
福多結結巴巴地道:“不是……是你……你在逗我……像摸小貓小狗那樣逗我呢!”
思及自己的一番心思,雖說不至於將他與小貓小狗等同而論,卻也的確是覺着好玩。聽了他的分辯,我也不再多說什麼。從此,他卻真正願意待在屋子裡陪着周彥華了,彷彿那人是他的親哥哥一般,搖頭晃腦地跟着那人身邊乞求垂憐。
我極討厭他這副搖尾乞憐的模樣!
周彥華待人十分冷淡,對我家裡人雖十分客氣有禮,卻總讓我覺得不舒坦。我並非想以救命恩人的姿態自居,以此讓他對我與我家人感恩戴德。但是,對於救了他的一家子,他好歹也給個笑臉吧!而至今,我沒見過他對人真正地笑過,即便偶爾扯一下嘴角,那眼裡卻不會藏有半分笑意。
會讀書,會寫字,便自命清高,我很是不屑。佟家人就不會這般傲慢無禮,即便我仍舊十分在意佟亞羣搶走了我最親近的大姊,心中也不會生出一股怨念。
我本是溫淡之人,輕易不會動氣,雖時常與人玩笑,也知曉分寸。遇上週彥華,我體內似有許多不安分的因子在蠢蠢欲動,恨不得狠狠地發一頓牢騷,將心中所有的不滿一股腦兒地吐出。最終,我仍舊忍住了,依舊帶着笑臉照顧着傷者。
我一度十分不解自己這份隱藏的情緒,每逢想要發脾氣時,總是極力剋制,卻總會獨自生一頓悶氣,白白苦煞了自己。
很久之後,我聽聞他人將我與外邊的女子比較,才知曉作爲鄉野女子的我,如此小家子氣,是上不得檯面的,自然配不上週彥華。我心裡受得了委屈,卻唯獨受不得旁人將我與周彥華有關的女子比較。
他才華橫溢,有膽識,有魄力,本不該苟活於鄉野間,因我的粗鄙庸俗,將他生生地困在了此處許多年,險些兒毀了他一生的抱負。
我見不得他掛念外邊的女子,見不得他與別的女子眉來眼去,哪怕他並無此意,我也會獨自生好大一頓悶氣,心裡暗暗發誓不再原諒他,到頭來,他不費一言一語,我總能繳械投降。我記得,他曾萬般無奈地感嘆了一句:“你什麼都好,就是醋勁太大,總愛使小性子。”
而初相識的那段年歲,我並不知曉,我表面不待見他,只因他對我太冷淡,苦費了我盡心盡力服侍他的一片好心。而他,總是冷淡疏遠地表明謝意,甚至不願多看我一眼。因此,心中慢慢有了怨氣。
阿姊回家小住的日子,我便將心中的怨氣發了出來。阿姊聽後,先是一愣,後又看着我輕輕柔柔地笑了,笑得憐惜萬分。她執起我的手,笑着說:“我的小魚兒這心裡有了情了!”
我聽得糊塗,忙問:“這話怎地說?”
阿姊衝我眨眨眼,貼着我的耳,悄聲道:“姊姊是從你路上走過來的人,這姑娘家啊,心裡有了喜歡的人,總愛患得患失,總有一肚子委屈呢。你這不是怨他呀,是心裡在意他呀!”
聽了阿姊的這番言論,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一時覺着阿姊說到了心坎裡,一時又覺着阿姊並不明白我的心裡的委屈。我的心如一團亂麻,無心去聽阿姊的勸告扭身上了樓,經過福多的屋前,我從半開的門縫裡偷偷瞅了瞅屋裡,耳朵卻極其靈敏地捕捉到了福多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福多心慌地喊叫一聲後,又歡快地說了一句:“周哥哥比昨日能多走幾步路了呢!”
我似乎聽到了周彥華極輕的笑聲,想要推門進屋,卻又慌亂地離了屋前。匆匆回到屋子,我緊閉門扉,心思卻不知飛往了何處,心中只想着:他笑了!
我聽見他笑了!
福多還小,又格外親近他,所以,他便對着福多笑了。
我心裡泛起些許酸味,思及他能下牀走動了,又替他高興。
周彥華在牀上將養了一月有餘,等到腿骨能活動後,我便時常見他扶着牀沿、牆壁邁着步子。每次,他都慘白着臉咬着牙,似是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卻依舊堅持下牀多走動,哪怕時常摔倒。
如今,他能下牀順利走動幾步了,我高興的同時,又有些不捨。
腿腳好了,他也該離開了吧。
阿姊在家小住了兩日,佟亞羣用過午飯便過來接人。阿姊雖嫁得不遠,我與她卻不能時常見面,如今好容易盼得她回來,我不肯輕易放人,扯着阿姊在屋裡說了許久的話,阿姊又與我談起了周彥華。這兩日來,她抱着給我相看郎君的心思,十分留意周彥華的言行舉止,雖說與周彥華只是簡單有禮的慰問,她卻彷彿看透了他般,對我提起那人,直說我好眼光。我聽着心裡有幾絲竊喜,臉上卻不願表露出來,口中故作不滿:“姊姊自己嫁了人,也想着趕緊給我找婆家,見了男人就說配我呢。”
阿姊捉住我的手,格外憐愛地輕輕拍打了兩下,苦口婆心地勸道:“你別錯過了好人!姊姊知你臉皮薄嫩,不肯輕易開口,也不願拉下臉去討好人。可是,他既受恩於我家,只要你與爹孃說說,再由爹孃提出來,這事就成了!”
我笑道:“姊姊這就放心讓我跟了他?你我皆不知他的根底,這是要我稀裡糊塗地嫁給來歷不明的人!”
阿姊釋然微笑,彷彿鬆了一口氣:“你有這樣的心眼是好的,沒教情愛蒙了你的心。我是看他品行真不錯,至於他的底細,你想着法子從他口裡多打聽打聽。”
我知曉阿姊對男女之事正如同鄉里的許多姑娘一般,即便有着姑娘家的矜持,卻也會主動與其看上的男子來往,想着法子打聽那男子的心意,刻意去討好取悅那男子,若是兩情相悅,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了。阿姊看上憨直厚道的佟亞羣,我雖時常見她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轉眼,她又滿心歡喜,十分努力地讀書寫字,只爲教佟亞羣歡喜,知曉她的付出與真心,如此,似乎也能得到佟亞羣更多的眷顧與青睞了。
我一度十分看不起阿姊這般姿態,卻又不忍挖苦,只是默默看着她忽喜忽悲地爲情愛所苦。情愛之苦,我未嘗過,卻從阿姊身上看到了情愛之折磨人。情愛令人茶飯不思、晝夜難眠,卻又無可奈何。
我知曉阿姊因看上了佟亞羣,看上了佟亞羣的學識與文雅謙和,所以,對於同樣認字習書的周彥華也有了好感。她相信,認得字讀過書,必定懂得許多,必定有氣度涵養,必定懂得尊重女性。這些人,即便不易讓人覺得親近,卻總是態度溫和,談吐文雅,不會大聲罵人,不會高眼看人。而這些人卻不輕易在人前露出笑容,總是一臉端正嚴肅,古井無波。
我尊重敬佩這些人,卻不願與這些人打交道。
這並非我自命清高,及至認識了周彥華,才知我爲此自慚形穢,自卑得不敢在人前鬧了笑話,教人瞧不起。
福多與周彥華常常待在一處,他時常向我炫耀周彥華的才華,偶爾在我面前露兩手,在地上畫出來的字卻歪歪斜斜,實在不堪入目。我雖不識字,卻也知道字要是寫得好,要麼端端正正令人看着舒心,要麼形態飄逸令人看着暢快,要麼如同阿姊那般如同朵朵花草,雖猜不出卻格外好看;周彥華的字端端正正,一筆一劃規規矩矩,蒼勁有力,佟亞羣的字飄逸如飛,彷彿雨後的遠山青黛。在我看來,只有這三人的字讓我覺得好看,福多的字卻猶如鬼畫符,還不如我的字。
然他年少,又因好學,我不忍打擊他,只笑道:“你年紀小,寫字要費勁,你氣力不夠,快快長結實些,也能下地幫爹孃做些重活了。”
福多轉臉笑着說:“我要跟着周哥哥學着唸書呢。”
我不由得冷笑一聲:“他又不是這裡的人,腿好了就要走的。”
福多失落地垂了頭,本就瘦弱的身子似乎又矮下去了半截,彷彿被同齡的孩子欺負後,習慣低着頭不言不語。他習慣忍氣吞聲,受了欺負,進家門前必先擦乾眼淚,若無其事地回到家,從不與家人訴說。爹孃心知肚明,替他心疼,說幾句那些孩子的不是,他反倒極力維護,唯恐教人聽了去,得罪了人。
見他這副模樣,我好幾次想要動手敲他的腦門,提着他的耳朵讓他硬氣些,卻總是不忍心指責。話在心裡醞釀了千百遍,總因憐惜無可奈何地嘆氣。
我隨着他進了屋子,卻在樓道處見到了正扶着欄杆的周彥華。他似乎剛剛下得樓梯,如今正扶着欄杆穩着身子,福多見狀,早已快步奔了過去,滿是關切地問了一句:“周哥哥,你怎麼下樓來了?萬一摔了……”
周彥華只是微微笑了笑:“沒事。”隨後,他又向門邊的我望來,對着我微微傾身點頭。我知曉這是他的禮儀,是外邊世界有學問的人之間的禮儀,似乎不管對誰,他們必定不會忘了禮儀。我不知曉他的那套禮儀,雖已知曉這點頭之禮,依舊無動於衷地立在門邊,只微微笑了笑。
微笑,似乎也成了我對人對事的禮儀。
他的臉色較之一月前好了許多。福多並沒有說錯,他的皮膚比我所見過的姑娘家的麪皮都要白嫩,即便仍帶着些許病容,臉頰兩旁也有了紅潤之色,即便不笑,面容依舊溫雅謙和,並非不易讓人親近。
我突然覺得悲傷,無端想起了阿姊的話,又暗自嘆息了一聲:“他該是有了家吧。家裡有賢妻孝子盼着等着他,也無怪乎他一人時,時常會露出焦急之色來。”
那把曾經在竹片上刻下他名字的小匕,他總會擦拭,繼而又會看着那小匕發起呆來。
也許,那是他在意的人送給他的信物吧?
我不知爲何見了他,腦中便會不由自主地猜測着他的種種,竟無心去想其他。
我面色自若地看着福多扶着他,他高一腳低一腳地向我走近,在幾步遠停住腳,聲音溫淡如水:“再休養幾日,周某便不再叨擾。周某身上分文全無,救命之恩,待他日來報。”
聽了這生疏的話語,我心中發冷,淡淡地笑了一句:“救你若是圖個什麼,便不算什麼恩。出了這裡,你記得也罷,忘記也好,我們一家子並不圖你的報答。”
周彥華一時愣住了,許久說不出話,而後只是很沉很重地點了點頭。我見他額頭上冒着汗,察覺到他站了多時,便提醒了一句:“你腿上有傷,上樓躺躺吧。”
他搖了搖頭:“我到院中看看。”
我知曉他定是憋壞了。來了這些時日,他從未下過樓,更別說看看外邊的景色了。也虧得他沉着,這一月多來,躺了這些時日,竟是毫無不滿情緒,安安心心地養着傷。
他扶着福多的手臂企圖到院中去,我不便勸說阻攔,忙搬了張竹凳到院中。福多扶着他坐下後,我擡頭看了看天色,遠山已染上了一層霞光,我便朝着福多吩咐了一句:“福多,你照看着周先生,我去生火。爹孃也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