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診治過後,確認阿爹只是傷了腰背上的筋骨,留下一張藥方和幾粒跌打損傷丸後,氣呼呼地離開了。
原因無他,只因阿爹自昨夜回來後,一直昏昏沉沉的,我擔心阿爹身上還有別的毛病,幾番對那大夫提出了質疑。大夫因人不信任他的醫術,便鬧了一場不愉快。
白水鄉交通閉塞,請來鎮子裡的大夫已是十分不易,若不是擔憂阿爹,我也不想得罪那位大夫。實在是阿爹如今的情況令我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因此,也只得信了大夫的話。
阿爹只是傷了筋骨,休養幾日便無事。
況且,大夫是福多和周彥華請來的。聽福多說,鎮子裡的大夫都不願在七月節進山,也只有那位大夫肯來,我也不再多加爲難。
期間,阿爹醒來食用了些流食,知曉自己的身子狀況,一直鬱鬱不樂。阿孃只得寸步不離地守着,說了許多話來寬慰阿爹。
我找到福多時,他正與周彥華在後院的地上用樹枝比劃着什麼,兩人有說有笑,似乎我的到來打擾到了兩人。我走近才知他倆在地上畫了許多四四方方的格子,兩人正擺弄着大小不一的石子,細看,這些石子的顏色幾乎都接近黑白兩色。
我不知這些方格和石子是些什麼玩意,也沒心思細問,想起來尋福多的初衷,當下也不顧周彥華在場,只細聲問了一句:“福多,請大夫花了多少錢?”
聞言,福多卻是一愣,眼睛有意無意地看向周彥華。我心裡正納悶,福多突然十分氣憤地說道:“娘給了多少便花去了多少。姊姊你不知道,鎮上的大夫可貪財了,不多給錢就不願進山裡來!”
阿孃當時也想到了請大夫來此不易,便多給了福多比平日裡請大夫一倍的錢,竟然都用去了!
我雖然知曉福多所說並非有假,卻仍是有些難以置信:“二兩銀子沒了?”
福多不敢看我的眼睛,似是十分心虛地點了點頭,語氣裡帶了絲絲懇求:“姊,我沒騙你。不信,你問周哥哥,當時周哥哥也在呢。”
我瞥了周彥華一眼,見他仍舊擺弄着方格上的石子,終究是忍不住問了福多一句:“你們在做什麼?”
福多歡快地道:“周哥哥在教我下棋呢!姊姊,你要不要學?”
我微微蹙眉,一聲不響地回了屋子,陪同着阿孃一塊兒守着阿爹,並將福多請大夫花費的錢財與阿孃一併說了。
二兩銀子對白水鄉里的人來說,是好幾個月節衣縮食攢下的銀兩,就這樣請了大夫,而那大夫還沒看出什麼名堂來。我覺得十分不值。原本,我是看阿爹精神不濟,昏昏沉沉的,擔心他身上還有其他毛病,哪知那大夫只說阿爹受了驚嚇,好不容易從閻王殿撿了一條命回來,精神昏沉也正常,只需好好將養幾日便無事。
我雖始終懷疑那大夫的診斷,然,我自己也看不出門路,也只得相信了大夫的話。
只是阿爹在病榻上將養了四五日,傷情似乎惡化了,阿孃不知何故,急得直掉眼淚。情急之下,我只得請求周彥華再去鎮上尋個好大夫,周彥華並不推脫。因福多這兩日食慾不振,身子虛,我一時尋不到人爲周彥華引路,他卻笑道:“路線我大致知曉,你不用擔心。”
我點點頭,低頭從袖口摸出一袋零散錢財送到他面前,他並不受,反而笑着勸解了一句:“目前,我身上並不缺銀兩,請大夫的錢還是拿得出的。”
我不想他竟然說出這番話來,吃驚之餘也顧不得許多,拉過他的手,硬是將錢袋塞進了他的手裡。正欲撒手,他卻輕輕抓住了我的手腕,又將那錢袋放入了我的手心,一句話不說地出了院門。
我恍恍惚惚不知發生了何事,醒過神時,忙追出了院門,朝着周彥華的背影喊了一句:“周先生!”
不等他轉身,我快步上前,望着他溫和平靜的臉龐,淚水沾溼了眼眶,滿懷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
周彥華微微牽動嘴角,笑得溫柔。這是我初次見到他這樣溫柔的笑,竟不敢細看,窘迫地低下了頭。正感到羞窘時,他卻攏起衣袖替我擦着臉上的淚漬。
我被他這番舉動驚得擡頭看向了他,他似乎也微微驚了驚,正在替我擦淚的手頓了頓,又慢慢移開了。我震驚不已地看着他,他眼裡些許的震驚尷尬之色已漸漸消失,轉而又漾出清淺的笑意,聲音低沉而溫暖。
“我會爲你爹尋鎮裡最好的大夫,你別難過。”
說着,他也不再逗留,快步走向山腳。
我方纔爲何要哭?
因爲擔憂阿爹的病情而傷心難過,更是因爲感動於周彥華的行爲舉止。方纔的一切,讓我初次嚐到了被所愛之人關愛呵護的甜蜜滋味,許久不能回味過來。看着他的身影在晨光下一點點淡去,我不由自主地牽起了嘴角,心裡的陰霾竟散去了許多。
然而,這半日裡,我又總是擔心周彥華會在山裡迷路,遭遇不測。
守在阿爹牀邊,阿爹期間醒過來幾次,與我隨意聊了聊,我也問了阿爹那天上山採藥是否還遇到過什麼事,阿爹並未留意其他事,只說當時摔下緩坡後,昏睡了一陣子。
阿爹因沒見到阿孃,問了一句:“你娘呢?”
我隨口答道:“福多身子不適,吃不下飯,娘去看着他了。”
阿爹懨懨地嘆了一口氣:“福多這孩子,自小身子就虛,受不得熱。他定是又吃不下飯,反覆嘔吐吧?”
我點了點頭,邊替阿爹捏着腰背,邊道:“他就是太嬌氣,可偏偏娘疼他疼得緊,不讓他下地幹活,身子反而愈發嬌氣了。要我說呀,福多也大了,只有多出出力,身子骨才結實,也不會再被遠近的孩子欺負了。”
阿爹無力地笑笑,忽又捂着胸口咳嗽起來。我起身輕輕拍打着他的背,焦急萬分地說道:“爹,您好好躺着!”
阿爹依了,果真閉起了雙目睡了過去。我淨了帕子,幫阿爹擦拭了身子,卻發現阿爹的身子發起了熱,我不知何故,只得不停地用涼帕子擦拭着阿爹的身子。
阿爹睡得並不安穩,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粒,我一遍遍地擦拭,心裡只盼着周彥華能早些請來大夫。
前院忽有了動靜,我來不及起身,就聽到阿姊焦急的叫喚。
我挑開門簾探出身子,阿孃已下樓扶過阿姊。
阿姊是一人過來的,想必是聽到了阿爹的病情來得匆忙,也未整理衣着儀容,不像平日裡回家省親時端正姣好的面貌,反而透出了白水鄉多數婦女的粗野之態來。
佟家人看着體面,然,自阿姊嫁過去後,我才知曉佟家人不過是在外人面前體面,佟家的女人也不過是在外人面前端莊大方,關起門後,佟家女人也與白水鄉的女人一樣,粗活累活樣樣都得幹。不同的便是,佟家的女人很少拋頭露面,外邊的一切,都是佟家男人在打理,她們只需做好分內之事便可。對於阿姊這樣動輒回孃家的媳婦,佟家人應該有很多不滿,而阿姊回家的次數也的確少了許多。
當初阿姊嫁去佟家時,我本以爲隔得近,與阿姊也能時常來往。哪知做了佟家的媳婦,阿姊就是佟家的人,一言一行都得依着佟家人的要求,絲毫不同於白水鄉里的別家媳婦。
距離阿姊上回回家也不過隔了七八日光景,看着阿姊如今的模樣,我卻彷彿覺得隔了許多日子,內心無端多了一絲感慨:嫁人了有什麼好,處處不得自由。
我與阿姊簡單地照過面後,阿姊見過阿爹,看到阿爹病怏怏的情形,便流了淚。阿孃在一旁寬慰了幾句,阿姊反而哭得愈發傷心:“我嫁得早,如今卻不能在爹孃跟前盡孝……女兒不孝啊!”
阿孃心疼地皺眉,連聲寬慰:“我的兒,你有孕在身,別哭壞了身子。你爹就是傷了筋骨,沒什麼大礙,你儘管放寬心。”
阿姊擦了擦淚,溫順地點了點頭,回頭看了我一眼,那雙被淚浸溼的眼晶瑩透亮,夾雜着許多情緒,我卻讀不懂。
阿姊又問了問福多的情況,許是不見周彥華,她滿是疑惑地問了一句:“怎麼不見周先生?”
阿孃此時也纔想起這事,訝然地附和了一句:“是呢,一早便沒見過周先生!淼淼,你見過周先生麼?”
支使周彥華去鎮上找大夫本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此時,我也不想隱瞞,老老實實地交代:“我看爹的情況愈發糟糕,便請周先生去鎮上找大夫了。”
我話音才落,卻發現阿孃的臉色十分難看,略帶責備地看着我;而阿姊更是驚得起身:“娘方纔不是說爹的情況好了許多,怎麼反而更嚴重了?”
阿孃忙拉住阿姊的手,笑着說道:“你別聽淼淼胡說!她這是急糊塗了!前幾日請了大夫來看過,只是傷了筋骨,加上受了些許驚嚇,你爹才時常昏昏沉沉的。”
說着話的時候,阿孃不停地向我使眼色。
我早知曉方纔情急之下說漏了嘴,阿孃是不想讓阿姊掛心纔想着瞞着阿爹的病情,因此,此時我只得閉口不語。
阿姊似乎是信了阿孃的話,也不再追究,只是仍舊不放心地說了一句:“周先生對山中路徑不熟悉,去了半日了,會不會出什麼事?”
我篤定地說道:“不會出事!”
阿姊一臉驚訝,阿孃更是無奈,略帶責備地對我說道:“你這孩子……周先生是客,如今更是咱們白水鄉里人人尊敬的教書先生,你怎麼能讓周先生一個人進山裡呢?周先生對此處山路並不熟悉,上回是跟着福多才進了鎮子,這次進山萬一有個意外……”
我不想聽到阿孃這樣的猜測,當下也顧不得許多,立馬出聲打斷了阿孃:“周先生不會有事!”
“即便此次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你以後也不能再這樣支使周先生!”
我忽然覺得不解,小聲反駁了一句:“當時我不願周先生陪我上山找尋爹,娘卻一個勁地勸我,怎麼如今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阿孃瞋我一眼,嘆道:“淼淼,你糊塗了不是?當日是什麼情形,今日又是什麼情形?我們雖救了周先生一命,卻不能以此從周先生那兒任意索取回報!”
我無話可說。
而我心裡卻覺得委屈。我是爲了阿爹的病情考慮,若不是阿爹病了,我也不會放心讓周彥華一人進山;而他去了半日不見回來,我心裡也萬分焦急。如今,阿孃卻似乎體會不到我爲阿爹擔憂的心情,僅因周彥華進山一事便埋怨我,我心裡有苦卻不想惹惱了阿孃。
阿姊過來挽住我的胳膊,輕聲開解道:“小魚兒,你怎麼與娘犟嘴了?姊姊知曉你心裡也擔心周先生,只是,你不該那樣對娘說話。”
我小聲嘟噥了一句:“我沒有與娘犟嘴,我只是……我也擔心周先生。”
阿姊在我耳邊笑道:“我看娘也是急糊塗了,連小魚兒也責怪了。你過去與娘好好說話。我來得匆忙,家裡那邊還不知曉我回來了,我先回去,明日我再來。”
阿姊說着鬆了挽住我的手,過去與阿孃細說了幾句,便離開了。
看着阿孃眉間染愁,我意識到方纔的確是我的不是,不該頂撞長輩,更不該在這個焦頭爛額的時候,頂撞了一向慈愛和善的阿孃。
於是,我走了過去,低頭說道:“娘,我錯了。”
阿孃拉過我的手,慈愛地看着我,微笑着撫摸着我的手心手背,繼而憂傷地看着我,說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對珍兒瞞住你爹的病情,是不想她還爲這個家掛心,畢竟佟家纔是她今後的家;而淼淼你……爲娘最是放心不下你啊,你太乖巧,又太能藏住心事,受了委屈也不會向爹孃訴苦。這一回呀,你倒是露了真心了,娘看得出,你十分在意周先生的安危,娘只是擔憂他會出意外,你聽了就急了……”
“我沒有。”
阿孃輕輕掐了一下我的手背,嗔道:“還嘴硬!”
我心裡似小鹿亂撞,不自主地紅了耳根,卻仍舊不願服軟,依舊嘴硬的辯解道:“他爲爹冒險進山去外面的鎮子求醫,女兒感激不盡,擔憂他的安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阿孃也不與我多說,拍了拍我的手:“你不用顧着你爹了,娘守着。你的心怕是不在這裡了,要是擔心周先生,便去山腳等着吧。”
我紅着臉嗔了一聲:“娘!”
阿孃卻似不願見到我一般,將我推出後堂,板着臉道:“別在這兒吵着了你爹!”
被阿孃一語道破心思,我也不敢再與阿孃一同守着阿爹了,在後院的河邊坐了一會兒,腦中卻總是想起周彥華的臉。
想起今早他的一番舉止,我不由得心跳急促,臉上似乎還殘留着他隔着衣衫的指間的溫度,似乎連鼻端也縈繞着他衣衫上淡淡的墨香。
望着平靜無波的水面,水面上偶爾盪開幾圈淺淺的漣漪,魚蝦從眼前遊過。我又想起福多在河裡抓魚的情景,想着他高舉着手中的肥魚,滿心歡喜地叫着“周哥哥”。
福多喜歡周彥華,周彥華似乎也挺喜歡福多。
也許,真如阿姊所說,福多比我坦率許多,也因此更得周彥華的喜歡。周彥華會耐心地教福多識字習書,會教他下棋;而我在明瞭自己的心思後,就將那扇窗對周彥華緊閉了,唯恐讓他知曉我那份隱藏的心思。
那晚,他約我在月下見面似乎並非如我臆想的那般不堪。
我並不知曉周彥華是何時回來的,只是進了後堂看到正在給阿爹看診的大夫,我並沒見到周彥華,悄聲問過阿孃後,才知曉周彥華在樓上看顧着福多。
此時,我雖想見周彥華,卻也實在是擔憂阿爹的情況。看那大夫與上次請來的大夫不是同一人,而這大夫看上去似乎要比上次的可靠許多,我也放心了不少。
大夫診治了許久,眉心一直緊皺,時而搖頭,時而嘆氣,阿孃和我皆是一臉擔憂。而我怕貿然出聲打斷了大夫的診斷,大夫不說話,我也只能懸着一顆心。
寂靜中,大夫走出後堂,在堂屋裡坐下,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遲了……”
阿孃忙問:“什麼遲了?”
大夫拈鬚搖頭:“病患中毒已深,若能及早拔毒……眼下,老夫無能爲力。”
說着,大夫一邊收拾着藥箱,一邊說着:“這診費老夫也不收了,你們還是儘早準備後事吧。”
阿孃聽了大夫的話,兩眼翻白,當場暈了過去。此時,大夫原本邁出的腳步急急地收了回來,按了按阿孃的人中,又從藥箱內取出一粒藥丸送進了阿孃的嘴裡。
“大夫,我爹真的中了毒?”
大夫看我一眼,對於我的質疑有幾分不滿,卻仍是緩緩地解釋道:“你爹應該是被山上的毒蛇咬了,你們家人要是細心一些,早些請來大夫拔毒,你爹這條命也不會……唉,罷了,此處鄉民愚昧閉塞,老夫也不是頭次遇到這等事了。”
我原本覺得阿爹身體有蹊蹺,但之前請來的大夫卻篤定阿爹只是傷了筋骨,家裡人才放下了心。此時,聽聞大夫說出這番話,我冷笑一聲:“我爹是被你們這些庸醫害死的!”
大夫冷着臉道:“女娃娃,老夫雖無起死回生之術,卻沒醫死過人,你再這樣詆譭老夫,樓上的病人老夫也不敢看了!”
“我們請過鎮子裡的大夫,那大夫說我爹只是傷了筋骨,我當時不信。若不是有這些欺世盜名的害人庸醫,我爹也不至於無藥可救。”
說到氣憤處,我看了看眼前的老者大夫,突然意識到他並沒有錯,錯在我輕易便信了他人的話,錯在我只是在阿爹的病情惡化後才察覺到不對。
錯不在他人,在我。
阿孃幽幽醒轉過來,聽聞我的一番話,她握住我的手,低聲說道:“淼淼,不得無禮,帶大夫去樓上看看福多吧。娘就不去了,等大夫診治過後,你再告訴我。”阿孃吩咐之後,又起身對大夫致歉,大夫笑着揮了揮手,並未計較我先前那些無禮的話。
我見阿孃步伐虛浮地向後堂而去,忙過去扶了一把,阿孃推開我的手,虛弱地笑道:“娘沒事,我去看看你爹。你趕緊帶大夫樓上去吧。”
我看阿孃神情頹靡,笑容依舊暖人心扉,心裡不由得又酸又痛,強忍住眼中的淚水,無聲地抱了抱阿孃,轉身去請大夫,哪知大夫已自顧自地上了樓。
我忙爬上樓梯,將大夫引進福多的屋子。
福多這兩日食慾不振、嘔吐不止,原本瘦弱的身子愈發孱弱。想到家中接連的變故,再看福多這少年人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心裡更是鬱悶。
好在大夫診治過後,告知福多並無大礙,如今這般病症卻是腹中積食所致,服用幾服藥即可康復。因福多這病症兒時便有,夏日頻繁複發,早些年請大夫看過,大夫開過藥雖能救一時之急,卻總不能治本,爹孃束手無策,也便拖了這些年。
也不知周彥華上哪兒找來了這位老者大夫,竟說福多這病能根治,我心中不由得一喜。
大夫說:“他這病症的根源在腸道,食用油膩之物消化不得,食物阻塞腸道,這纔會食慾不振、嘔吐不止。喝過藥之後,雖能緩解病情,但若不祛除病源,日後怕會愈發嚴重了。老夫這有一套針法,每月施展兩次,不出半年,他這病就徹底好了。”
自這老大夫診治出了阿爹體內中了毒,對他的醫術我便信了幾分,如今見他說得頭頭是道,我也不得不信了。看着他在福多身上施針,我看不懂門道,卻見福多疼得滿臉是汗,只得輕聲安撫着他:“福多,你忍忍,堅持半年,你的病就好了。”
福多輕輕應了一聲,閉眼咬牙忍受着。
施針完畢,大夫收拾藥箱時,又不厭其煩地叮囑着:“日後,在飲食上注意控制,少食油膩辛辣之物。還有,山路難走,老夫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每月兩次的施針,你們便去鎮子裡找我吧。”
我點頭致謝,周彥華適時地將大夫送出了門,我又將大夫的話對福多說了。福多顯然不耐煩聽我再說一遍,無所謂地笑道:“我知曉了。姊,我餓了,想喝綠豆湯了。”
我不想大夫才施了一次針,福多竟然就有了食慾,對那大夫的醫術又信上了一分。
福多本想問問阿爹的情況,我含糊應付過去,哄着他睡下後,便進後堂將福多的情況向阿孃說了。阿孃聽聞大夫能根治福多的病,一直染愁的臉上難得見了笑容。然,阿孃也沒有過多的歡喜,像是鬆了一口氣地笑了:“那就好。”
我看阿爹仍舊在昏睡,不忍心阿孃這樣辛勞,便勸道:“娘,您歇一會吧,我來看着爹。”
阿孃只是笑道:“你爹醒過來一次,精神好着呢,能說能笑的,還知道疼呢,不需要你來守着。娘就怕他醒來見不着我,沒人陪他說話,會孤獨。你去看看福多吧,那孩子幾日沒吃好睡好,你陪着他也能顧着他一些。”
阿孃的神情有些癡呆,我看着覺得難受,也不再打擾。
我因心情低落傷感,獨自在前院的槐樹下坐了片刻,恰逢周彥華送了大夫回來。他許是見我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樹下發呆,頓住腳步,低聲喚道:“小魚姑娘。”
我想起他自今早出門就沒怎麼歇息過,似乎也沒在家裡用過飯。聽到他的叫喚,我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起身,匆匆整理着衣襟。而後,擡頭,從容地道:“麻煩周先生了。周先生用過飯了麼?”
周彥華微怔,見我走近,他才搖了搖頭。
我面露愧色,說道:“怠慢了!我這就去爲你備飯!”
我隨意炒了兩個菜,又將福多之前沒喝完的綠豆湯端了出來,卻沒見到周彥華的人。尋到前院,他正坐在槐樹下用那柄從不離身的匕首在地上寫着什麼。我站在遠處叫他用飯,他擡頭,不緊不慢地將匕首收入衣襟,而後才說道:“就在這兒吧。”
我因感激他,便隨了他。
在槐樹下襬好桌椅,我先替他盛了一碗綠豆湯,笑着說:“先喝碗綠豆湯消消暑氣。近日家裡事挺多,沒備什麼酒菜,周先生將就些吃。等明日再好好招待周先生!”
周先生只是靜靜地看着我,見我轉身,他突然出聲:“小魚姑娘。”
我回身,不解地看着他:“怎麼了?”
周彥華卻顯得有些侷促不安,面上微微含笑:“小魚姑娘今日應該也沒怎麼進食,坐下來一塊兒吃吧?”
自周彥華住在我家後,我與阿孃都是在廚房裡用飯,從未與他同桌而食。如今,他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卻忘了如何去迴應,只是不聲不響地盯着他看。他許是被我看得尷尬,低了頭,道:“周某唐突了。”
說着,他也不再看我,端起碗筷,一個人坐着用飯。
不知爲何,我似乎感覺到他有些許的失落。
看着他一個人用飯,一個人吃着我爲他備下的飯菜,哪怕是粗茶淡飯,他卻吃得香甜,我卻覺得幸福而滿足。
我不由自主地坐在了他對面,他擡頭看我一眼,眼中露出詫異的微光,而後又不聲不響地用飯。
從始至終,我與他之間沒講過一句話,卻似頗有默契般,沒有誰打破這樣平靜而溫馨的時刻。
起身收拾殘局時,我的手不慎碰到他的手掌,觸電般的移開,埋頭收拾着碗碟,眼角看到他緩緩伸出的手也正收拾着桌面的殘局,我趕緊攔住了他:“周先生,我來!”
周彥華遲疑地收回手,果真沒有再插手。而我,卻始終不敢擡頭再看他,我怕讓他看到我現在的窘迫。
“大夫與我說過你爹的情況了。”
我的心恍如再次落入了冰窖,淚水不可抑制地嘩嘩而落,心裡覺得痛苦,卻又不想在人前失了顏面,只得咬牙忍着。而我,自聽到阿爹會不測的消息後,忍了多時,如今被周彥華當面撕破那層紙,我感到委屈難受。
自欺欺人,是我最好的麻痹方式。
可偏偏周彥華就這樣不輕不重地撕開了我僞裝已久的面具,讓我接受那殘酷的真相。
我不願接受這樣的真相!
我氣憤地擱下手中的碗碟,轉身就進屋上了樓,將自己鎖在了屋子裡,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黑夜。
周彥華說得沒錯,我今日沒怎麼進食,此刻餓得難受,只得下樓去廚房尋些能填肚子的。
後堂仍有燭火,我依稀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便猜到阿爹此時已醒轉過來。我不願打擾到爹孃獨自的時光,摸黑進入了廚房,阿孃果真爲我留下了晚飯。我一個人坐在廚房,埋頭啃着硬邦邦的酥餅,明明腹中正飢,卻始終食不知味,任由眼淚一滴一滴落下。
七月的夜裡無半點星光,外邊風聲鶴唳,讓我想起遊蕩在世間的鬼魂,心裡竟有了幾分害怕。匆匆吃下一張餅,我喝了一口水,正要上樓,卻在樓道里看到一重黑影,登時嚇得六神無主,拔腿就要跑,卻發現自己雙腿發軟。
此時,我在心裡暗暗嘲笑自己不中用。平日裡嘲笑福多懼怕鬼神,如今自己遇上了個黑影,就嚇得失了魂魄,當真是出息!
我再擡頭去看,那黑影的身影有些熟悉,此時,聽到我的動靜,他頓住腳步,回過身向下看了看。
“小魚姑娘?”
“周先生?”
我與他幾乎同時發出了疑問。
詫異過後,我微微定下心神,上樓追上了周彥華,問道:“周先生還沒歇息?”
周彥華應道:“睡不着,便到外邊走了走。”
我驚道:“七月節,先生還敢一個人夜裡出來?”
周彥華卻道:“你呢?”
我頓感尷尬,正不知如何回答間,他又道:“晚飯沒見你……白日裡的事,對不住。”
屋內沒有一點光亮,我看不清周彥華此時的表情,但他的眼睛卻是緊緊地盯着我。我感到慌亂無措,匆匆迴應了他一句:“沒事。”
黑暗裡,我聽見他嘆息了一聲:“我那時想着,你心裡難受,憋着不好,若是能哭出來就好了。你現在好些了麼?”
“周先生。”我擡頭看他,他也正低頭看我,我的心一緊,卻還是問道,“周先生爲何要如此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