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家出來的阿孃,臉色並不好,遇上我與周彥華,她顯然吃了一驚,神色慌亂間,又低低地指責了我一句:“哎呀,你突然鑽出來是要嚇死娘!還有,這天冷風寒的,你有身子在身,可別在外頭待太久。”
我不過是想要上前與阿孃打聲招呼,才迎上來便聽了她一頓不輕不重的指責,我心裡愈發疑惑了。
福多說阿孃去了別家幫忙,難道是陳家?
而阿孃這慌張躲閃的態度,我不信她來陳家是因爲陳家需要阿孃的幫忙。
而阿孃在指責了我一番後,臉上的慌張之色已不在,轉而和顏悅色地對周彥華叮囑道:“周先生,美珠這孩子任性了些,你也別總是順着她。若事事都依着她,倒是會給你添不少麻煩呢。”
“娘!”我對阿孃今日的言行感到迷惑不解,聽她當着我的面向周彥華如此指摘我,我心裡有幾分委屈。
而周彥華聽得阿孃的話,卻是毫不在意地笑道:“美珠她一直都乖巧懂事,從不會惹事。今日,她本想回家看看您,卻不想在這裡遇上了。岳母若無事,去家裡坐坐如何?”
對於周彥華這番相請,阿孃擺手拒絕了:“改日吧。今日還得回家與福多商量些事,實在抽不開身。”
周彥華沒再多言,轉身送阿孃去了渡口。
在阿孃登船前,我忍了許久的話,終究是藏不住:“娘,您今日去陳家做什麼呢?”
阿孃面色淡淡地回了一句:“鄰里鄉親間的瑣事,陳家請娘去相幫,娘不好推脫便去了。”
我並不信阿孃的這番話。若只是平常事,爲何在見了我之後,她會顯得慌亂無措,甚至無緣無故地指責埋汰我?
然,阿孃不願說,我也不能再問。阿孃口風嚴謹,只要是她不願說,誰也別想撬開她的嘴。這一點,我早已深有體會。
兩日後,周彥華的舊友隻身前來白水鄉時,徑直尋到了家中。
他來時正值午間用飯時間,馮嬸在前院清掃着院子,見院中進來一位面生的年輕人,本想詢問一番,那人卻繞過她徑直穿過堂屋進了院子。
馮嬸一路跟在他身後,說了我們正在廚房用飯的話,他喜不自勝:“正好,我趕了半日的路,還餓着肚子呢。”
說着,他便將手中拎着的兩壇酒和一些熟食遞到馮嬸手中:“麻煩您給熱熱。”
馮嬸並不推脫,將人引到廚房的用飯之處後便去了竈臺旁。
我與周彥華、周炤三人本在用飯,見突然進來一人,不約而同地擡頭去看。這一看,周彥華面色平平,我只是略有些好奇,卻見周炤猛地放下了筷子,轉向周彥華,難以置信地問道:“哥,他……他怎麼來了?”
周彥華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道:“你別理會他,吃飯。”
周炤氣呼呼地執筷扒飯,我愈發奇怪這幾人之間的關係。
按理說,這人好歹是周彥華的友人兼救命恩人,怎麼周彥華對他的態度如此冷淡?就連周炤似乎也極不待見他?
然,這人畢竟是一方父母官,來者是客。那兄妹倆不動如山,我卻做不到視而不見,正要起身迎那縣老爺入座,周彥華卻按住了我的手腕,轉而回頭看向縣老爺。
那人正一臉閒適地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們三人,見周彥華回頭看他,他臉上的笑容立時擴大了,施施然過來,卻是向着周炤而去。
周炤恍若未見,依舊一聲不響地埋頭苦吃。那人順勢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撐着臉望着對他理也不理的周炤,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女俠,飯菜可口麼?”
周炤頭也不擡地冷聲說道:“離我遠點!”
那人毫不在意地一笑,轉而看向了對面的我,肆無忌憚的目光在我身上不停地掃視,彷彿要看進我的心裡。我是頭次被一名不相關的男子這樣赤/裸裸地注視,心裡有些不快,卻始終礙於他是周彥華舊友的身份,而不得不將心中的情緒壓了下去,低下頭去,如同周炤一般埋頭吃飯。
適時地,周彥華出聲道:“沒吃飯便一塊兒吃吧。”
他點點頭,周彥華便叫來了馮嬸,讓她再添一副碗筷。馮嬸應下後,送來碗筷時,又添了幾道下酒菜,詢問了周彥華一句:“周先生,酒燙好了,現在送來麼?”
周彥華點頭應了一聲,周炤卻忽然看向我:“大嫂,你吃好了麼?”
我被她問得有些呆住了,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周炤立馬抓住我的手拉我起身:“那我陪你出去透透氣,這屋子裡太悶了。”
我知曉周炤不待見那人,而我待在這裡的確有些尷尬,也便順着她的意起了身。出去前,與周彥華知會了一聲,又禮節性地向那人客套了一句,便挽着周炤的手出了廚房。
我與周炤隨意在天井裡走着,周炤始終心不在焉地沉默着,這倒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周炤。而她這異常的行爲,定然與新上任的縣老爺脫不了干係。
我心中十分疑惑,斟酌了許久,問道:“炤兒,縣老爺爲何稱呼你爲女俠?”
周炤眉心糾結,苦惱萬分地道:“我哥兩日前與我談起他時,我就知曉我今後沒有好日子過了!這下可好了,他竟然直接上門了!大嫂,你別看他與我哥好,其實不是什麼好東西!在長安,無人不知他赫連平風流成性!你日後多看着我哥一些,讓他少與這樣的人來往,省得學壞了,在外勾三搭四!”
我當真看不出那年經輕輕的縣老爺竟是這樣的人兒,先前看他器宇軒昂,又是平易近人的縣老爺,對他的印象還是挺好的。聽了周炤的話,倒是讓我對這叫赫連平的縣老爺刮目相看,當真擔心周彥華跟着他學壞了。
然,我嘴上並沒有附和周炤的話,只道:“看你對他的態度,他似乎做過令你不喜的事?”
周炤的耳根微微紅了一圈,支吾着不願言語。周炤若是露出這小女兒一般的姿態,我便知曉其中緣由,也不好再追問。我扶着她進屋裡坐下,她似乎仍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直到我開口叫她,她才受驚般的擡頭看我。
喝過我遞到她手邊的熱茶,她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哀聲嘆道:“大嫂,實不相瞞。他曾是名滿京華的大才子,多少女子傾心於他,他卻……卻獨獨看上了我。我那時已許了人家,又因心慕武功超羣的蓋世英雄,對於他這樣的書生才子根本沒看在眼裡。後來,我便常常聽說關於他的許多風流逸事,甚至是與他相好的一位風塵女子因他又與別的女子勾搭上了,一氣之下投湖自盡了。”
周炤的眼中有幾分怒火,繼續說道:“這樣的事時常發生,因此他負心薄情的名聲也漸漸爲上流人士所不齒,他卻依舊我行我素。他家裡人逼着他娶妻,卻沒有哪戶人家願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那些小門小戶的女子倒是有些想進他家的門,他竟當面給人家難堪!因他在女子中的名聲不甚好,這婚事也沒成。”
“我嫁人被接進夫家那晚,他竟悄悄潛了進來。當時,我蒙着蓋頭一心以爲是自己丈夫,也沒留心,只等着他替我揭了蓋頭……”
說到此處,周炤咬牙切齒地說:“後來,我纔想明白,我新婚當日丈夫爲何沒進新房。他不是沒進,而是進來看到我與別的男子在一起,默不作聲地走了!所以,他纔對我那樣冷淡,那樣不待見我!”
那一夜,赫連平找到周炤,坐在牀邊便將她抱在了懷裡。周炤慌得伸手去揭蓋頭,赫連平卻束縛住她的雙手,隔着紅蓋頭親吻她的面頰,卻不防這一幕正巧被剛進新房的新婚丈夫看見。
周炤不知這一切,等費力掙開束縛揭開蓋頭時,才發現方纔輕薄自己的是何人。氣憤羞怒之下,她一掌打在了他的臉上,他不躲不閃,只是笑着看着她,笑得沒心沒肺:“炤兒,嫁給一個沒情沒趣的武夫,你會後悔。”
周炤紅着眼,一口銀牙咬得咯咯作響:“你給我出去!從今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
赫連平卻湊近嬉笑着看着她:“你放心,你丈夫今晚應該不會來。我既然來了,便不會讓你獨守空房。”
周炤平生沒見過這樣沒臉沒皮的人,氣得七竅生煙。她有些功夫底子,出手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不在話下。見赫連平被她一腳踹翻在地,她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表情冰冷:“赫連大才子,我警告你,你若再糾纏不休,休怪我斷了你的命根子!”
赫連平霎時白了臉,苦着臉道:“炤兒,你怎麼狠心下得了手?”
周炤並不給他好臉色,冷冰冰地吐出一個字:“滾!”
赫連平起身整了整衣襟,又是一副器宇軒昂的翩翩公子,他靠近周炤耳邊,低聲道:“炤兒,倘若他日你後悔了。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
周炤厭惡地蹙眉,依舊是一個冰冷的字吐出:“滾。”
赫連平臉上堆起笑容,絲毫不受周炤態度的影響,心情大好地出了門去。
而那一夜,她果真沒見到新婚丈夫的面。
及至後來,她也總感覺丈夫待她十分冷淡,冷淡中夾雜着一些鄙夷。
很久之後,周炤不禁想到了那一夜他的話,轉瞬明白了過來。
那一夜,赫連平出現在她的新房中,對她做出那番親密之舉,是故意做給她那丈夫看的。若是自己的丈夫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正與一名男子在新房裡做出那番舉止,任誰看見了也無法忍受,自然就不待見她了。而她那丈夫卻什麼都不說,直到戰死沙場,他都在誤會她。
因着這一緣由,周炤痛恨赫連平倒是情理之中的事。而看周彥華今日對赫連平的態度,他顯然也是前兩日從周炤這兒得知了這一切。
這世間情愛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而赫連平這般做法卻是令我難以理解,甚至爲他隨意踐踏女子真心的行爲感到氣憤。
若果真如此,我倒是真不希望周彥華繼續與他結交,哪怕他們情義再深厚。
我安撫了情緒有些激動的周炤,周炤一臉傷色。她抽抽噎噎許久,一頓一頓地問:“大嫂,你說,要是……要是他又幹涉我與冬青……的事,我該如何是好?”
我儘量往好處去安慰她:“這些年,世事變遷,他也許變了呢。若依舊是……你與他好好談談……”
周炤立馬出聲打斷了我的話:“我不願見到他!”
我忙道:“行,那便讓你哥與他談談。”
周炤此時是氣紅了眼,一撇嘴,冷哼:“哼,我哥與他是一丘之貉!”
我頓時尷尬得不知如何迴應,也只能笑而不語。
我與周炤又隨意聊了聊,隔着屋門看去,正見馮嬸匆匆而來。她跨過門檻,站在門楣下,對着我與周炤笑着說道:“夫人,小姐,我就先回去了。先生那邊,請二位看顧着些。”
我點頭,周炤卻是皺眉問道:“他們喝了多少了?”
馮嬸笑着搖了搖頭,與我倆再次說了後,便離去了。
我見周炤焦急不已的模樣,不禁不解:“炤兒,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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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炤忿恨不已地說:“那廝定是想灌醉我哥,然後,從我哥那兒下手!”
我沒怎麼見過周彥華飲酒,而他在此也極少出去與誰飲酒,對於他的酒量酒品,我還真沒有底。聽周炤語氣,周彥華的酒量像是不如赫連平。不過,我倒不認爲赫連平此次有着不軌的心思,只當是舊友重逢後的飲酒作樂罷了。
可惜,周炤並不這麼認爲。她囑咐我在屋子裡好好待着,一個人怒氣衝衝地衝去了廚房。我真擔心她因一時衝動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來,便扶着笨重的身子慢慢向廚房走去,還沒走近,便見周炤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
她見了我,匆匆說道:“大嫂,你在屋子裡好好待着。他們不在廚房,像是在前院。”
說着,她的身影已走遠了。
我暗歎一聲,只得又轉去前院,果真見那兩人正在院中的花木架下飲酒。見了兩人,周炤衝下臺階,喊一聲:“哥!”
清脆響亮的聲音打斷了花木架下兩人的談話,紛紛扭頭看過來。
赫連平依舊一臉閒適的笑,看周炤走近,他又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飲了,全然不在意周炤不太友善的目光。而周炤也不多看他一眼,轉而盯着周彥華,關切地問了一句:“哥,你有沒有醉?”
聞言,周彥華一臉茫然,卻是坐在他對面的赫連平突然笑了:“阿燁,你就這樣被自己的女俠妹妹看低了呀!”
周炤對他怒目而視:“閉嘴!你與我哥飲酒,本就是不安好心!”
赫連平收起笑容,神情淡淡地說道:“我想你誤會了。我與阿燁多年未見,難得在此相遇,自當好好聚聚。當然,你若是顧念舊情呢,也可坐下來與我們飲飲酒,賞賞花……談談情。”
他轉而擡頭看着周炤,目光清明,面容沉靜,讓我很難將他與周炤所說的風流大才子看作是同一人。
花木架下,他與周彥華同座飲酒,姿態從容瀟灑,望着周炤的目光沉靜下似乎有着些許暗光流動。那樣的目光不知爲何讓我想起了賴冬青。我記得,在與他提到阿姊時,他眼裡流露出的目光與赫連平的目光何其相似啊,那種深藏其中的情愫,總是有着悲傷的情緒流淌。
許是察覺到我久久注視的目光,赫連平的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停留片刻之後,傾身在周彥華耳邊說了些什麼。而周彥華聽了他的話,目光越過周炤,定在我臉上。
因爲飲酒的緣故,他的臉色微微染了些紅,微微彎起的嘴角帶着令人心旌搖曳的醉意。他向我招了招手,我遲疑片刻,仍舊是扶着身子慢慢走下了臺階;而他已起身迎向了我。
扶住他手臂的那一刻,我聞到他衣襟上輕微的酒味,小聲問了一句:“你喝了多少?”
周彥華也是低聲答了一句:“沒醉。”
因此時不宜尋根究底,我也沒再多問,隨他走到花木架下的小酒桌旁。
赫連平已起身擠過周炤,徑直走向我,向我舉了舉杯,滿臉真誠的笑:“我敬嫂子一杯!先乾爲敬!”
我感念他這般爽快的態度,又因這聲“嫂子”發自內心,叫到了我心坎裡,我並不想推辭他敬過來的酒。我幾乎不飲酒,然,看在他如此誠心誠意的份上,我只得執起桌上燙過的酒壺,倒出一杯酒,正要舉杯喝下,周彥華已從我手中拿過酒杯,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對我說道:“我替你喝!”
我還來不及開言,他已仰脖喝了下去。赫連平卻是搖頭稱奇:“嘖嘖,我真是大開眼界了!堂堂周家大公子竟也有爲女人擋酒的時候!嫂子可真厲害!”
他的話,我一知半解。但從他的話語裡,我能猜到,周彥華曾經似乎真的從未像對我一樣對過其他女子,即便是與他有七年夫妻之情的妻子。
思及此,我卻爲他感到些許心疼。
在長安,除了家人與朋友,他也許真的不知世間兒女之情。
“今日,你如何安置?”
周彥華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本不知他所指,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已回到對面坐下的赫連平,才知曉他是在詢問着對面的縣老爺。
赫連平先是斟了一杯酒在手中輕輕搖晃着,不疾不徐地說了一句:“你看着辦。”
周彥華沒有任何言語,卻是移過一張椅子在桌邊請我坐下,而後,他便緊挨着我坐下了。他又擡頭看向周炤,遲疑了片刻,才緩緩地開口:“炤兒,你也坐下吧。”
周炤冷笑:“男子飲酒,女子在旁,你當我是什麼?”
“朋友親人間飲酒話桑麻,別有一番風味。”赫連平飲下杯中的酒水,睨着周炤,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周女俠,這些年你竟淪落至此了麼?竟將自己看作是陪酒的女子。”
周炤氣紅了臉:“你……與你在一處,纔是真正的淪落!”
赫連平無害地笑道:“別!這兒還坐着你哥哥和嫂子呢,你不能一棒子打死啊!”
我一向認爲周炤伶牙俐齒的,哪知到了赫連平面前,她被堵得一句話也反駁不了。最後,只得憤怒地拂袖而去。
我知曉她與赫連平的恩怨,看她離去時的樣子不對勁,放心不下,才起身就被周彥華拉住了手腕。我不解地回頭去看他,他卻對我搖了搖頭:“讓她一個人靜靜。”
我猶自不放心,忽聽屋後天井裡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重物砸到了地上發出的聲響。
“這脾氣還是沒變。”
我聞聲望向對面的赫連平。他永遠一副事不關己的閒適模樣,此刻卻露出了些許黯然之色,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而周彥華看他一眼,冷聲說道:“你少說兩句!故意氣她,你心裡舒坦了?”
赫連平沒答言,一個人喝着悶酒。
看他如此模樣,想來對周炤依舊沒能忘情,倒令我有些動容。
而周彥華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看,令我有些忐忑不安。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掌,用指尖在他掌心輕輕點了點。他回過神,握緊我的手,對着我低聲說了一句:“沒事。”
說着,他起身對着飲酒的赫連平說道:“炤兒如今有了中意的人,你若真想挽回,便好好想想該如何做。”
赫連平頭也不擡地說了聲:“謝謝!”
留下赫連平一人飲酒,周彥華說是讓他一個人清醒清醒。周彥華做事向來有分寸,我自然不會有異言。
進了天井,卻見假山上的一塊塊石頭散落在了各處。我已猜到這是周炤所爲,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周炤發泄的方式果真非同尋常,這力氣哪裡是女兒家的力氣。看來,練過功夫的女子,當真不可尋常看待。基於此,對她,我心裡又有了幾分忌憚。若她那雙手用來打人,想必可以將人打殘吧。
周彥華囑咐我進屋歇息後,我便見他搬起石頭一塊塊地堆砌起來。期間,周炤出屋見此情景,面有尷尬,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又緊閉了門扉。
重疊假山是份體力活,周彥華做完後,已累出了滿頭的汗。他去洗了一把臉後,回屋脫下了外邊弄髒的衣服。我替他繫着腰帶的時候,想起他問赫連平如何安置的話,當下便道:“縣老爺今日怕是回不去了,你與他便在書房那邊將就一宿吧。”
周彥華抓住我正繫腰帶的手,我擡頭看去,他微微笑道:“我回屋睡。書房那邊留着他下榻便好。”
我抿嘴笑道:“你與他多年未見,該是有很多話要說,你怎麼如此冷落他?”
周彥華把着我的手繫上腰帶:“該說的酒桌上也說了。”
我看他的髮飾散了些許,便道:“你坐下,我幫你理理頭髮。”
周彥華依言坐下,又與我隨意聊了幾句周炤與赫連平的些許過往。這些我從周炤那兒聽過,如今再聽周彥華道來,卻又是另一番味道。
從周彥華這兒,我才得知赫連平竟然爲了周炤至今未娶。而他在長安放浪形骸,將自己弄得聲名狼藉,卻是爲了打消家裡人爲他擇親的念頭。最後,他如願以償,卻也因此失去了周炤的好感。
我不知,他做這一切到底值不值。
“美珠,炤兒與他之間的事,你別摻和。”
我正爲他挽着頭髮,聽他如此說,嘆了一口氣:“這世間愛而不得的情感,真是令聞者傷心,看者唏噓。”
周彥華卻是笑道:“我們不會落得那般境地。”
我笑着沒再答言,替他挽好髮髻,我轉到他面前看了看,對自己的傑作十分滿意。
周彥華卻緩緩伸手撫上我的肚子,頭靠在上面閉眼感受着。看着他,我微微走近一步,他也順勢圈住我的腰身,依舊閉着眼感受着肚子裡的小生命。
“周彥華,我擅自做主,與佟家結了門親事。”感知周彥華只是用力抱緊了我,示意我繼續說下去,“我與大姊約好了,若我與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一兒一女,便做成親家。”
周彥華懶懶地應了一聲:“如此甚好。”
我問道:“你同意了?”
周彥華擡頭看我,笑道:“我同意了,你似乎很意外?”
我垂下眼簾,低低地說道:“姊夫在外有人了,也不知大姊和孩子日後在佟家如何呢?”
我不知爲何就這樣將心中的秘密對周彥華講明瞭?而只要想到阿姊如今的處境,我心裡便難受,眼裡已染上了一層霧氣。周彥華起身輕輕抱住我,一邊擦着我眼角不知不覺落出的淚水,一邊輕聲安慰道:“有你處處關心愛護她,再難她也會挺過去的。”
我伏在他胸口低聲啜泣:“可是……可是姊夫已經變心了。你們男人……最易變心。有朝一日,若你也……”
周彥華抱緊我,篤定地說:“你別胡思亂想。我人在你這裡,心也在你這裡……不會變。”
我揚起滿是淚水的臉看着他,癡癡地問了一句:“真的?”
“嗯。”他應一聲,雙手捧起我的臉,用指腹抹去我臉上的淚珠。
那雙溫潤沉靜的雙眸似閃動着點點星光,彷彿能驅散我心裡的陰霾,落在我眼裡,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
他低頭,輕喚一聲:“美珠……”
這一聲叫喚纏綿悱惻,令我心口微顫,輕輕應了一聲:“嗯。”
他身上仍帶着些許酒香,染紅了我的臉頰,也薰醉了我的心。當一陣酒香竄入口腔時,原本已醉意深深的我突然被門口的一聲巨響震醒了。
我偏頭看去,卻發現赫連平正咬牙皺眉地趴在地上。
那聲巨響,很顯然是他被門檻絆倒時發出的,在我與周彥華情正濃時。
因被外人撞破了此事,我羞於見人,將頭埋進周彥華的胸口。而周彥華一手緊緊護着我,一手撫摸着我的頭,我卻聽見他冰冷至極的聲音,從牙縫裡一字一字地擠了出來。
“赫——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