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女眷下船時,陸隸銘正躺在自己的艙裡握了一卷兵法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倏地感到船外人羣似是有點沸反盈天的味道,隨手便挑起了簾子往外望。
碼頭上人來人往,各色服飾,高矮胖瘦不一而足,但就是那麼打眼,隨意一瞧便能瞧見一株水仙似的立於一旁的金敏之大小姐。
水仙羸弱,花枝纖細而花苞獨立枝頭,葉修長,花開時白瓣黃蕊清幽滿溢,像極了碼頭上正站着的那位大小姐。
隸銘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一比貼切得很,不免爲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
倒是嚇着了身邊的常隨:自家少主往日裡對着底下人就是個冷麪郎君,這笑臉那是對着滬上名妓諸位小姐奶奶的,怎的今日倒是對着自己笑得尤其的開,別是哪裡惹了他而不自知吧?想着不免哆嗦,那日起便尤其的勤勉。
再說金家諸人。
鎮江並不大,更兼衆人騎術堪稱上佳,須臾便到了山寺門前。
幾位嫂嫂自去禮佛,先在大雄寶殿內焚香許願,之後自有小沙彌來請了入禪房聽佛理。
走之前大嫂世蘭再三囑咐:只可在金山寺內遊玩,不可出此山門。
敏之知道嫂嫂們此一去,沒有兩三個時辰怕是出不來,便丟下一衆侍衛,只帶了幾個平日裡貼身伺候的小丫鬟,也不讓近身,只遠遠跟着自己,信步沿山寺外拾級而上。
這金山寺,廟宇結構複雜,重重依山而建,與金山串通一氣、渾然一體,有“金山寺裹山”一說。是以敏之信步在寺中石階上,也等同於信步在山中,其景也妙,其境更妙。
正遍覽勝境,忽然眼前一花,原是到了山道石階一處拐彎,石階在山崖背面蜿蜒而上,敏之走神,只以爲已無路可走了,入眼處漫漫水澤,不知是那長江還是那大運河,或是哪個湖泊。一時愣怔,竟傻傻的將要跌下去。
後頭的小丫頭們尤未發覺狀況,還在傻傻往前走。千鈞一髮間,一道白影越衆而前,一雙手穩穩將腳步已踉蹌的敏之一把撈回安全範圍內。
驚魂甫定,頭頂上一個涼涼的聲音已響起:“大小姐是怎麼了,發呆到了不要命的地步麼?”語氣涼薄,刻意地隱去了那一絲兒關心,到底是叫敏之聽出來了。
敏之後退數步,趁機理一理衣衫,並收拾了臉上那一派緋色,才向着隸銘鄭重拜了一拜,到底是救命恩人:“多謝陸公子,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自己聽着這話都顯得有些太見外了,又加一句:“陸公子怎的在此處?”
“哦......呵呵,我......”隸銘拿扇柄撓撓鼻翼,笑道,“父......幫主託我將一尊琉璃舍利塔交給本寺方丈,不想就這麼湊巧遇上了大小姐遊山。”
“那還真要感謝這湊巧,若非如此小女現下已躺在山崖下頭了。”敏之順着他的話說,“只是未曾
想到貴幫副幫主竟與本寺方丈私交甚篤。”
隸銘聽她如此說,笑得愈發燦爛:“確實確實,私交甚篤。”只是心中暗暗好笑,那大和尚收到他在山下街市隨手買的一個舍利塔,不知臉上會是何種顏色。
二人沿着山道徐行,隸銘走在外側。雖未明說,敏之也知道這是他陸公子在護着自己,是以好感便添了幾分,言語往來間便不再似先前那般見外了。
“聽聞令尊不久前才調任滬上,不知貴家原本是哪裡人氏呢?”
“小女從小在天津長大,確實來到滬上並不久。”
“不知天津風土如何?”
敏之心中暗笑,他一個漕幫管事的,難不成日日躲在滬上?還要問自己天津風土,即便是搭訕也太蠢笨了些。如此想着,不免神色上便露了兩分。
“可是陸某哪裡唐突了,惹了小姐發笑?”
敏之並非不擅掩飾之人,可今日也不知怎的,他問,她便答了。
“我本以爲,漕幫中人必定遊歷各處,熟知各地風土,原來是我錯了,也有漕幫弟子是不曾出過松江府的。”
話中隱含的意思,隸銘如何聽不出來,可是敏之言笑間姿容晏晏,雙目如蒙了水霧顧盼生輝,脣如點絳、齒如皓貝......一時忘了回答,竟是看呆了。
敏之見他神色,也有些尷尬,便扯開了話頭說其他的。
倒是隸銘迴轉神來,恨不得就此給自己兩巴掌。看見他方纔表現的,恐怕都不容易將此人與滬上惹得一衆女校書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罪魁禍首聯繫起來。確實幼齒了些。
隸銘輕笑兩聲,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竟在一個尚未笈茾的丫頭跟前如此失態,可笑可笑!
又過一彎,敏之似是發現了寶貝一般:“不如在此處暫歇歇,如何?”回首時眸中有光芒閃過,若非隸銘及時掐了自己一把,只恐又要失態。
此刻,他只是合了摺扇,打量兩眼,扇子在左手一拍:“甚好。”
二人此刻歇息的地方乃是一處涼亭,建於山崖邊一塊向外伸出的巨石上,人處其中彷彿立於江水之上,滔滔長江水拍打石壁的聲音就在腳下,莫說是男子,即便是敏之這樣的小女子,都要生出“幸甚至哉,歌以詠志”的念頭了。
只是亭中立有一石碑,上刻四字,因礙着了敏之遠眺的視線,她便有些不待見那塊碑,連那上頭寫的是什麼都未曾留神看。
隸銘瞧着好笑,這大小姐的脾氣還真是說來就來。便故意逗她問:“你可看見這碑上四字了?”
“恩,瞧見了,”擡眼掃一遍,“江天一覽嘛。”
“那你可知,這四字是誰賜的?”
敏之這才擡眼仔細瞧了一遍,可惜這碑有些年代了,朱刻的部分經年江風侵蝕,便不太認得清。是以仔細看過之後,敏之
才搖搖頭:“不知道,看不清。”
隸銘險些笑出聲,這丫頭倒是實在。
“此碑正是聖祖康熙爺下江南時賜了在此的。”隸銘自然早已知道她金家祖上身份,原本是想看看金家大小姐在此地見着聖祖爺的御筆硃批是何反應。
不成想,敏之聞言先是一怔,震驚過後,一雙柔荑卻暗暗握緊了拳頭。面上神色難辨,卻怎麼看都不是驚喜的模樣。
隸銘看她不言語,唯恐是哪裡得罪了她,良久,方纔小心翼翼的問:“你沒事吧?”
敏之恍然發覺自己反應過了頭,可是喉間哽咽發聲不易,想要收回神思更是困難,只呆呆望着那江水,似是囈語,又似向隸銘解釋。
“敏之幼時,祖父尚在。彼時祖父任職京中,常有庶務往來各地。祖父武人,詩書不通,但武人忠義,於執務上便是絕無假公濟私。是以那一次祖父帶着我們兄妹三人前去渤海邊履職,祖母想起時每每便說他是吃錯了藥。”
說到這裡,一雙眸子略略擡起看了一眼隸銘,旋即又垂下,但隸銘眼尖,已見淚盈於睫,目中微紅,雖不知爲何,卻實在是心生不忍。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也是第一次知道,長城竟是自渤海中而起。”敏之又向着隸銘艱難一笑,起身將手撫上石碑,“昔年聖祖立於此地,必是見江天一線,其景壯闊,胸中豪邁如何能抒,才賜字立碑以敬此景。若他地下有知,見到如今江山半壁,風雨飄揚,不知會作何感想......”
“敏之!”她所言豈止大逆不道,隸銘不得已出聲喝止,叫出口才發覺自己僭越了。
“抱歉......”
“抱歉......”
二人同時道歉,隸銘是爲的自己情急之下直呼她閨名,敏之是爲的自己的胡言亂語。
“一時不察,說得太多了,叫陸公子見笑。”敏之收回心神,再次抱歉的福一福。
“無妨,只是別叫別人聽去了即可。”
隸銘開了摺扇,虛扇幾下又“啪”地合上,心中不禁長嘆:一小女子竟有如此胸襟,吾輩男子皆不如矣。
面上只是笑笑着道:“聽聞揚州曹家詩禮世家,乃江南四大家之首,他家中女眷教養出來的後輩,果真不容我等小覷。”
敏之不免一驚,復又釋然:漕幫中人,想要知道什麼並非難事,由此足證先時這陸公子不過是在搭訕罷了。
不過仍然晗首謝過:“敏之當不起陸公子如此誇獎。”
隸銘見她自稱“敏之”,心情大好:“若說大小姐當不起,便沒人再當得起了。某先時還以爲小姐是來遊覽山中景色,後來才發現小姐乃愛水之人。聖人有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如此看來,小姐不就是那智者麼?”
敏之被他的牽強逗笑,先時的沉重便漸漸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