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去了,一時半會兒還沒回來,敏之一個人在屋裡,吃完了點心,又灌了一壺茶,客室裡頭轉一圈,又到窗下坐着,可心裡總覺得有貓爪子在撓,連着骨頭縫裡都癢癢的,半刻都停不下來。這情形最好是能大了嗓門吼上一聲,估計會好些,可惜叫不出來,“哐當”摔了手邊一個杯子,第一下沒砸遠掉在跟前地毯上,悶悶的一聲,敏之起身過去撿起來回來坐好,盯着門框那裡狠狠砸過去,一個杯子摔得稀里嘩啦碎成了渣渣,那聲音聽着,才覺得心裡好受些了。
隸銘正走到門口推了門要進去,那一聲杯子脆響就彷彿在自己腦門前,推門的手就頓了頓,眉頭緊緊地擰起來又放鬆,這才又進去了。
“幾天沒見,脾氣這樣大了?”
敏之是沒想到這人這麼快就能來,往他身後看了兩眼沒看見墨玉的影子,難道是錯路了?
“幫主事忙,今天倒是得閒。”不知怎麼說出這話來自己都覺得煩躁,彼時隸銘正轉身合攏了門,敏之便皺着眉頭道:“把你那人皮面具摘了吧,看着就煩。”
隸銘背對着她,不見她臉上神色,只是從不曾見着敏之這渾身刺的樣子,當下只是笑笑不說話,轉身進了內室,再出來時,就是自己那張臉了。
他出來的時候,敏之已經脫了繡鞋盤腿在榻上坐了,聽見聲響,也不擡頭,只是閉着眼睛一下下揉着自己眉心。
隸銘也不多說,只上前替了她的手,在那處硃砂似的紅點處慢慢揉着。
敏之心裡好笑,這樣的情境落在旁人眼裡,是不是又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樣?
“我還記得上回也是這樣。”
兩人安安靜靜對坐許久,隸銘的手不停,敏之也沒叫他停下的意思,原本還是挺和樂的一副畫卷。
“恩?”隸銘疑惑。
“那次克烈來提親,後來你就來了。”敏之按下他的手,尋了一處軟墊斜斜靠着,也不去看他,只垂了眸子看
自己衣裳上頭繡的紋樣,邊說着自己的話。
“若是當時父親沒有受你蠱惑同意你的提親,我大概就嫁了克烈阿暉了,要是嫁給他,大約也沒有後頭這許多事。”新近流行的衣裳花樣漸漸沒有從前那麼繁複,大約是要走拙樸的路線了,可是校書先生們絕不會放過任何奪人眼球的機會,敏之身上的花色就是彩色絲線裡頭摻着金線繡的,光下看起來熠熠生輝。
隸銘的手被她按在手裡,也不縮回去,也不拿起來,就安安靜靜給她按着,也不說話。
可敏之也沒有要他說話的意思。
“剛纔我去見了龐大人,多巧,他也想着替我贖身呢,而且他就快調離這裡了,若是能跟他去,大約也省了我好些事。”
聽見這話,隸銘忽然笑了一聲:“你能有什麼事,就這麼急着要躲出去。”說話的時候,二人的眼神也仍舊是沒有相交的。
敏之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還能有什麼,不就是躲你麼。”
這是敏之的心裡話,原本是不想說的,鬼使神差的,竟然就說出了口。
這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了愣。
敏之掩飾着咳了兩聲,既然都說出來了,還不如說開了好。
“銘哥哥,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瞧見你的時候,你的樣子。”敏之笑着看他,強迫他的眼睛看向自己,“那天晚上你帶人退敵,瞧着溫文爾雅的,實際上眼睛裡多狠,大約只有我瞧見了。那時候我還小,卻也聽了不少英雄救美的故事,私心裡想着,你是那個英雄,我大約也稱得上是那個美。後來乾孃認親的席面上,我還四處找你來着,想着你在船上的樣子,好歹應該是個管事,卻沒看見,後來聽見陸家大公子回來,竟然就是你,你大概猜不到,我那時候的心裡有多高興。”
隸銘似乎要說什麼,卻沒有說。
敏之看着他笑了笑,接着說:“後來我回回遇見什麼倒黴事情,回回都是你來幫我,
七夕夜也是,蓮姨的事,我想來想去,應該也是你,否則她不會這麼輕易就能離開上海。那樣靜悄悄走了也好,好歹沒有鬧得人盡皆知丟了金府臉面,也是好事。”
“再後來嫁了你,失了孩子,又是雲萊上位,那些事情,我一想起來就覺得心疼,哪怕多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一想到你把我扔在別院六年,就覺得再如何的理由也不能接受。可是後來國破家亡,卻還是隻有你陪在我身邊。”敏之回頭看了一眼漸斜的日頭,“那時候我就想着,這是命吧,讓我怎樣都離不了你。心裡再多的怨言,時間久了,也就淡了,所以那時候,我是真心實意地盼着你能回來,陪我一起看牡丹花開。”
“可是這一次,你又沒做到,還連帶的賠上了陸家上下的性命,外加一個漕幫。”太陽下山得似乎很快,也並沒有將多久的話吧?敏之心裡有些疑惑,跟他在一起,時間就真的這麼快?
“可是我忘了陸幫主春秋筆法,有的是手段,明明是撇下一大家子人跟雲萊私奔去了的,卻又回來這裡,還在我樓上住了許久,給漕幫換了個殼,又成了這滬上第一大幫的幫主,金蟬脫殼,也沒有陸幫主這一手翻雲覆雨的本事亂人眼花。”
天邊的雲霞都給勾上了金邊,敏之抱着膝蓋坐在窗下,明明自己的手就被她按在手裡,可是卻又覺得這麼遠。
“祖母從前教導我,女子該當三從四德,出嫁從夫,我既然嫁了你們陸家,生是陸家人,死了,也要當陸家一個鬼,哪怕你登報跟我脫離關係呢,也還是你家祖墳外頭一縷徘徊不得進的孤魂野鬼。銘哥哥,你說是不是?”敏之的眼神終於從外頭雲霞上回到他臉上,隸銘卻被她看得心一揪。
“那時候不知道怎的就入了妓籍,現如今想着,卻有些明白了。”
坐了一個下午,隸銘沒怎麼說話,再開口時喉嚨都有些痛,發出的聲音啞啞的,聽起來彷彿秋風裡瑟縮的枯葉。
“你想說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