隸銘出了地窖，在書房裡坐了許久，陸有從外頭回來，見又沒點燈，還以爲隸銘又和少夫人生氣了，忙點上了蠟燭放到桌上，一擡頭卻發現少爺正用他灼熱的雙眼看着自己。
“幹嘛呀少爺，被你嚇死了！”陸有捂着自己的小心臟，着實嚇得不輕。
見隸銘不說話，陸有心裡愈發坐實了他正和敏之生氣的事實。
“少爺不用擔心，隔一日便寫一封信回去，即便少爺真要延遲了回去，少夫人有什麼氣也不會消不下去的，您別擔心。”
陸有一說起話來就嘰嘰喳喳個不停，卻沒有像今天這樣被隸銘打斷。
“陸有，你什麼時候開始跟着陸家的？”
被少爺這麼一問，陸有有些錯愕，這不都是要遣散奴才的時候才說的話麼？
“少爺，你不會是要趕我走吧？”
隸銘聽見這話，倒是笑了：“沒有，想着你的月錢是不是該漲了。”
“這樣啊！”陸有眉開眼笑，“奴才爹孃原本就在京城宅裡的，奴才是家生奴才，纔跟了老爺姓陸，少爺忘了麼？”
“恩......你下去吧。”
陸有覺得今天少爺陰陽怪氣的，撇撇嘴，替他帶上門就下去了。
“項領，你即刻回上海，護好夫人周全。”雖然克定應當不敢在敏之身上打什麼主意，但是總要小心一些纔好。
“那少主這邊？”項領有些猶豫。
“什麼時候學會了推脫？是覺得我的話份量不夠了麼！”隸銘忽然生了大氣，拂袖將桌上東西都掃去了地上。
項領拜下請罪：“屬下不敢。”
“去吧。”
說了這兩個字，隸銘便闔上雙眼休息。
應該是過了很久，隸銘都有些疑心自己方纔是睡着了，忽然聽見遲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夾雜着咳嗽聲和柺杖點在青石板上的嗒嗒聲，隸銘急忙站起身相迎，是外祖來了。
李老太爺年輕的時候，大約也是個人物，只是年紀大了，身體
又差，如今只剩一雙渾濁的老眼裡還剩些許精光。
進門後拍了拍隸銘的肩膀，朝着他笑了笑。隸銘扶着他在書案後頭坐下，揮手讓後面的僕從們出去，外祖這個時候過來，自然是有話要說。
“你這孩子......”李老太爺開口，聲音較之前幾日又缺了些精神，“他們都是信得過的。”
“孫兒只是怕吵。”隸銘難得真正溫柔，除了敏之，就是這位外祖了，“外公這麼晚過來，是有什麼吩咐？”
“我這身體怕是不行了，晚膳裡頭藥的份量似乎更重了些。”
隸銘默然。
漕幫自雍正四年成立以來，從初時三人鼎力，到後來一家獨大，掌握着東南及南部沿海數條水脈，又有沿海內陸水線，還不算上李老太爺祖孫三代費心佈置的遠洋航線。一個小小民間結社，真能做到這樣大？看看鹽幫，再不然就是義和拳，人再多，抵不過朝廷一道旨意，可是漕幫卻做到了，爲什麼？
是因爲與乾隆帝結下的契約。
乾隆三十年，帝王興起遊歷江南，中了漕幫首領設下的圈套，被囚在了一間青樓裡頭。漕幫，本就是明朝餘孽所創，反清復明纔是他們從一開始真正的目的。但是乾隆帝臨危不亂，還提出了一個新奇的點子，將三個草莽王哄得一愣一愣的，那就是：乾隆帝加入漕幫，清廷助漕幫控制東南沿海幾條水路，代價是放自己回去。三人已動了心，其中年紀最大的翁老頭多問一句：你怎麼就覺得我們會聽你的？
乾隆帝說了一番話，大意是：看幾位都是豪傑，應當知道順時應勢，明朝已滅，你們殺了我，不過是讓日子好過的百姓們再歷一番戰火，且漕幫中人都是貧苦出身，箇中滋味應當比別人更有感覺，要殺你們就殺，到時候別人罵你們爲了自己的信念不顧百姓死活，我反正已經死了就在下面看好戲了。
三人行走江湖，最看重的就是民意，當下應允了。
乾隆安然返朝，果然下旨着重扶持漕幫，打擊當時已有的數家其餘漕運，後來
更是將貢品漕運都交給了漕幫。
但是漕幫不是沒有代價的。
乾隆安然離去後三個月，翁祖、錢祖在三人喝茶時死在潘祖眼前，頭顱丟失，雍正朝傳說紛紜的“血滴子”竟然是真的，還被乾隆帝用得更加得心應手。潘祖明白，盛年帝王在警告他，君王可以給你恩寵，也能隨時收回。潘祖當即將家人送進京城，以示不敢有忤逆之心，從此後漕幫一心侍奉歷代君王，直至清滅。
原本，故事到了這裡就該結束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都沒了，臣下或是跟金嶽溪一般自盡殉國，或是將所有悉數交給新天子，自己做個閒散小民。
可惜，光緒帝仁愛，卻又短命。
光緒二十七年時那一道旨意，雖是針對漕幫鹽幫下的，卻又暗中授意李老太爺發展遠洋航線。中日甲午海戰猶在眼前，一敗塗地，傷的不只是國威，更是少年天子的一顆發憤圖強的心，帝王已經意識到了眼下是海戰時代，無奈國庫空虛，只能從民間借力，與清廷有着契約的漕幫，自然就成了首選。
本應是中興之主的光緒爺，卻遭了太后那老毒婦的後手，死在了老太后前頭一天，緊接着小皇帝登基，攝政王把持朝政。
李老太爺到這時候終於死心了，大清這是要亡啊！
說不清楚是開心還是憂傷，加在他們漕幫頭上一百三十五年的厄運就要解除，是該開心吧？可失了清廷，他們漕幫往後爲着生計奔波，哪還有空救濟貧苦？這是不是該憂傷？
也有人問，不是還有民國嗎？可以投靠他們啊。
可還不等李老太爺有所行動，北洋軍就包圍了李宅，比先時清兵還要飛揚跋扈，儼然是看着一個犯人。江湖人都有氣性，哪怕李老太爺年逾八旬，卻不是個任人揉搓的糰子。且看着這世道，哪有天下大定的徵兆？倒像是大亂的前兆。
投靠這樣的朝廷？除了爲虎作倀還能幹什麼？
漕幫雖是民間結社，卻也是有追求的，盜還有道呢，遑論他們漕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