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少年熱議天下時,蓋俊則在客廳接見西河太守崔均,後者和以前一樣,臉皮甚厚,一見面就要借閱其叔祖崔瑗的真跡《賢女貼》,蓋俊早已習慣了他的伎倆,命奴僕去書房取來。蓋俊手中有涼州三明張奐之子張芝真跡,說實話,其草書意境,已邁崔瑗,蓋俊平日裡練習草書,多以張芝爲準。《賢女貼》更多是作爲他的私人收藏。
崔均從蓋家奴僕手中接過《賢女貼》,捧在手心,視若珍寶,細細揣摩字中意境,而後伏案揮毫,一遍又一遍,直至自己滿意爲止。
藉由《賢女貼》,兩人聊到涼州三明皇甫規後妻馬氏,她是繼蓋俊母親馬昭之後,扶風馬氏出現的又一名以才著稱的奇女子,其書法尤爲精妙,號稱女中第一。而且,她的品德也高,皇甫規年七十一而卒,她時年不滿三旬,漢代改嫁風氣極盛,十幾年來,關西不知有多少士族子弟欲娶之爲妻,連他的父親也逼她改嫁,然馬氏始終不肯。
董卓敗退雒陽,西歸長安,慕其才名,乃以軿輜百乘,馬二十匹,奴婢錢帛充路,聘禮門下。馬氏拒絕過無數高門子弟,董卓粗鄙,她就更看不上了,可對方權勢滔天,未免禍及親族,只好縗服至太師府門前,伏地陳請無改嫁之心,言辭悲切,聞者動容。
董卓大張旗鼓迎親,遭到拒絕,不禁惱羞成怒,令甲士拔刃威逼,謂曰:“孤之威令,四海風靡,乃不行於一婦人乎?”
馬氏情知無法脫身,起身大罵董卓羌胡之種,毒害天下,而我夫君皇甫氏,文武上才,爲國忠臣,你昔日不過是供他驅使的門下走吏,如今竟然妄想非禮汝君之妻……
董卓登時懵了,他沒想到區區婦人也敢當街辱她,此事可謂騎虎難下。
馬氏並非普通女子,她是扶風馬氏女,安定皇甫氏妻,兩家家主馬日磾、皇甫嵩一文一武,聲望崇高,領袖關西,以董卓之權位也要敬讓三分。董卓前翻因伍孚刺殺之事,施展鐵血手段,大肆清洗關東士人,如今再交惡關西士族,那他就真的成爲孤家寡人了。殺之不妥,若縱之,不消片刻,長安必會風傳堂堂太師被婦人罵得啞口無言,威名掃地。
權衡利弊,董卓殺心沸騰,不可抑制,把馬氏當街仗斃。
蓋俊、崔均感慨一代才女,命喪黃泉,令人遺憾。
如果說兩人只是有些感慨,那皇甫嵩、馬日磾就是悲憤了,特別是皇甫嵩,原本他認爲漢室多難,從不參與董卓和士人的紛爭,而今,叔母被逼死,他若視而不見,還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是以表面對董卓恭順,暗地裡則倒向士人一方。他雖然被董卓剝奪兵權,但對漢軍依然有着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似段煨、徐榮、皇甫酈等掌兵將領,皆是他的舊部。
皇甫嵩的倒戈,爲後面士人刺殺董卓後,朝廷取得三輔兵權奠定基礎……
匈奴及使匈奴中郎將治所皆在西河郡境內,蓋俊告知崔均,原使匈奴中郎將陳紀代替馬騰爲度遼將軍,原上郡都尉郭銳代替陳紀爲使匈奴中郎將。
崔均聞言微微皺起眉頭。馬騰雖爲漢羌混血,然歷來以扶風馬氏子弟爲傲,性格仁厚,待士以賢,陳紀更是上黨名門出身。郭銳與二人不同,其父是羌人,其母爲平民,本人大字不識,一介莽夫,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和他相處融洽,文武不和,乃是大忌。
蓋俊自然知道對方擔心什麼,說道:“郭中郎是最早隨孤周旋沙場的虎將,細細算來,近十載矣,孤知其爲人,他絕不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元平無須憂慮。”
“希望如此吧……”崔均心想,口中則道諾。
蓋俊又問起擔任西河都尉的小舅子卞秉,他手中關於西河的情報甚爲詳實,不過終究不比崔均親眼所見。
蓋俊可是卞秉的姐夫,崔均自不會說他不好,事實上卞秉幹得確實不賴。尤其前年及去年爲整頓西河鹽政,卞秉六親不認,第一個拿妻族西河王氏開刀,別駕王信的面子也不賣。隨後便輪到另一個豪族郭氏遭殃,郭氏走投無路,欲拖崔均下水,讓以大利,崔均本有心動,不想卞秉以弱冠之年施霹靂手段,快刀斬亂麻,迅速解決王、郭兩大家族,不給崔均插手的機會。
因此,崔均對卞秉有些怨氣,畢竟,身爲太守的他纔是西河之主,不過卞秉身份特殊,加之自己不佔理,此事便算揭過,其餘時間,兩人共事還算和睦。
崔均所言基本和蓋俊手裡的情報相輔,點了點頭,繼而問起地震,今年地震損失最慘重的是河東郡,其次爲北地郡,西河郡最輕,幾乎沒有造成什麼影響。
蓋俊又說,明年開春,他會從匈奴調撥一批耕牛,送往河東郡,治所離石恰在中間,你要備好草料接應。
崔均頷首稱是。
隨後,蓋俊又說了些瑣事,日中將至,崔均婉言謝絕蓋俊的挽留,起身告辭。
崔均走後,蓋俊半躺半臥,合目養神,約一刻鐘,蓋嶷帶着司馬兄弟到來。蓋俊接到稟報,坐起身,命甲衛放行,司馬三兄弟皆有過人之姿貌,蓋俊衝司馬朗頷首,便把目光放到司馬懿身上,大半年不見,這小子神采愈發出衆了。
蓋俊邀幾人入座,問司馬朗道:“伯達,你幾時來的?”
司馬朗言道:“有一會了。使君正會晤崔西河,少主便帶我等四下逛逛。”
蓋俊點點頭,問道:“督郵爲郡之大吏,事務繁瑣,伯達尚能應付否?”
司馬朗不由一怔,訝道:“使君知微吏出任督郵?”
蓋俊笑笑,任命是他親自批的,豈有不知之理。其實類似任命,他根本就不會過問,一般都是由太守推薦人選,刺史部別駕、治中、主薄三人合議定奪。但司馬朗不同於旁人,他是蓋俊所看重的人才。
去歲司馬朗以弱冠之年出仕,任太原郡倉曹掾,主倉谷事,蓋俊從太守委進那裡得知,他將倉曹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管得服服帖帖,便想給他加加擔子,兩個月前任命他爲督郵。
督郵爲郡太守的耳目,主要職責是巡視境內,督查諸縣官吏,這個位置最是鍛鍊人。蓋俊打算讓他於督郵任上歷練個一兩年,或招入幕府,或外放地方,那時,他也不過才二十三四歲。
司馬朗緩緩說道:“太原是幷州第一大郡,有十六縣,包括幷州刺史部治所晉陽,各縣長吏頗欺我年幼無知。不過給在下一年時間,在下必會將諸縣一一折服,不叫使君失望。”
“說得好。”蓋俊撫掌讚道。“孤拭目以待。”
聊至飯時,奴僕來報飯菜準備就緒,司馬朗見此,就要帶弟弟離開,蓋俊止之,留他們一同用飯,言是家宴,並無旁人。
司馬朗猶豫不決,蓋俊連舊交、西河太守崔均都沒留,自己留下是不是不太妥當?然而蓋俊根本就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強拉着他去往餐廳。
剛纔在房中,蓋俊一直在和司馬朗說話,這時行在路上,才稍稍和司馬懿攀談幾句。不得不說,這小子比上次見面更加內斂,行止溫文爾雅,回答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來。
在旁人眼中,司馬懿也許只是一個沉穩有禮的少年,但蓋俊作爲穿越者,可是知道,這廝乃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晉高祖。其忍功之高,直追袁紹,而狠厲過之。
蓋俊不是沒對他起過殺心,神不知鬼不覺除掉一個寄居晉陽的少年,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一句話就可以了。不過蓋俊沒這麼做,理由當然不是什麼狗屁的人才難得,所謂人才,手中工具耳,“三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才。蓋俊只是認爲沒有這個必要,只要他在一日,司馬懿就掀不起風浪,也許等到天下太平,他連權力的門檻都沒摸到。
抵達餐廳,蓋俊向父親蓋勳介紹司馬兄弟,蓋勳昔日在京都爲官數載,歷任侍中、五官中郎將、河南尹,和司馬兄弟父司馬防相識,因兩人皆以耿直公正著稱,倒有些私交。
司馬防家教極嚴,諸子,不命曰進不敢進,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問不敢言。蓋勳見司馬三兄弟禮數甚周,大爲羨慕,連連誇讚,感嘆有子如此,夫復何求。馬昭則在旁幫腔附和。蓋俊、蓋繚氣極,自顧吃飯,充耳不聞。
飯畢人散,心知蓋俊不久就要接見文武,不宜打擾,司馬朗請辭,這次蓋俊沒再阻攔,送至餐廳門口,謂司馬懿道:“小子,孤再問你,要不要入府?”
蓋俊也就是隨口一問,本來沒抱什麼希望,出人意料的是,這次,司馬懿想也不想同意了,就像去年拒絕他的邀請,毫不猶豫,似乎就在等他這句話。
不僅蓋俊微怔,其兄司馬朗也傻眼了,來時明明還擺出一副堅決不肯屈身的模樣,怎麼轉眼間就變卦了……
蓋俊灑然而笑,這不正是他希望看到的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