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
長安自西漢末被一把火燒個精光,便就此荒廢下來,雖然頭頂西都之名,卻連關東州郡大城,亦是比之不上,董卓遷都長安,不捨錢財修繕宮室,況且數歷政變,喋血宮室,把這帝宮未央,襯托得更加沒落,就如當今破敗不堪的大漢國。
未央宮內殿,楊彪手捧書卷,爲天子劉協解釋《尚書》經義,見天子年紀雖小,理解通明,心中甚是欣慰。楊彪今年五十有一,身量頗高,容貌俊偉,氣質清雅,其乃當代弘農楊閥閥主,家族算上他本人,已是四世三公,父親楊賜、祖父楊秉、曾祖楊震先後成爲太尉,居三公之首,而三年前,楊彪以四十八歲之齡成爲大漢國司徒。
三公多有名而無權,卻是宰相之尊,百官之首,世祖光武中興漢室以來,登三公者多爲五十歲以上,楊彪年四十八即登司徒之位,是名副其實的“黑頭公”。如果不出意外,楊彪異日必登太尉之職,完成大漢國空前絕後的四世太尉偉業。
弘農楊閥,天下人望絲毫不遜汝南袁氏,然則與袁紹、袁術兄弟出奔京師,立足關東,振臂高呼,聲討董卓不同,楊彪沒有興趣參與其中,兢兢業業在京爲官,蓋因家風如此,再則楊閥的根基在關中,討伐董卓,動力不足,又易受鉗制。
楊彪雖然一直冷眼旁觀,不過依然默許不少楊氏子弟投奔袁術門下,比如袁術麾下後將軍長史楊弘,一來袁術是他的妻弟,身爲姐夫幫襯一把自是應該,但更直接的原因是兩面下注,確保日後無論誰主政權,楊閥的利益都不會受到影響。可惜天下走勢,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轉眼間董卓暴亡長安,袁術亦無振奮之舉,倒是韓遂、蓋俊,後來居上,先後殺入三輔,開啓第二輪權力之爭。
楊彪微微搖搖頭,乃收斂心思,專注經義,爲劉協一一詳解。楊彪之父楊賜是先帝劉宏的老師,如今楊彪又爲天子之師,家族兩代帝師,榮光之盛,天下罕至。
一串凌亂的足音突兀響起,楊彪停下話語,皺眉向門望去,不久侍中楊琦、馬宇二人映入眼簾。楊琦也是楊震曾孫,與楊彪同輩,歷來以忠直著稱,昔日漢靈帝問他:“我比之先帝何如?”楊琦回答:“陛下之於恆帝,猶虞舜比德唐堯。”潛臺詞自然是不及先帝,引得漢靈帝大爲不悅。馬宇則是扶風馬閥子弟,太尉馬日磾族子,亦有名聲,爲關中名士之流。
楊彪見二人行色匆匆,面露訝色道:“何事這般作態?”
楊琦英俊面龐帶着一抹複雜之色,既喜且憂,回道:“河朔大軍渡過渭水了……”
“當真?”楊彪神情大震,看着楊琦,一時連天子在側都忘記了。雙方在渭灞間對峙不過旬日,蓋軍就突破韓遂十數萬大軍的封鎖,殺入京師,行動何其速也。
相比於楊琦的複雜心情,馬、蓋兩家淵源甚深,是以馬宇喜多憂少,出言說道:“未有確鑿消息,但現今傳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無不議論紛紛,加之韓公於司徒府緊急召見麾下文武,諸城門守兵也是警衛森嚴,如臨大敵,料來此消息必然無假。”
“嗯,這麼說來的話,那……”楊彪面色凝重,微微頷首,偶然間瞥見天子劉協渾身顫抖,那雙鑲嵌在稚嫩臉上的明亮眸子,浮着一縷揮之不去的恐懼之色。呼道:“陛下……”…。
劉協聽而不聞,眼中漸漸蒙上一層霧氣,手腳越發抖得厲害。從出生起,他的生命就時刻受到何皇后的威脅,九歲以後,更是親眼目睹了一場又一場血腥殺戮,每日都生活在恐懼之中,每晚都做噩夢,以致徹夜難眠。這樣動盪的日子,看不到停止、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希望……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委實太過殘酷,劉協沒被逼瘋,已是祖宗保佑。
“……”楊琦、馬宇面面而覷,盡皆默然。他們都是任侍中經年者,尤其楊琦,早在先帝時代,便入身宮牆,隨侍左右,天子劉協經歷過的事情,他們同樣經歷過,連他們這些大人都不敢說能夠承受得住,何況是尚幼的天子。
“陛下……”楊彪又呼道。
劉協終於回過神來,無助地望着老師,說道:“楊師,我……”
楊彪不由動容,徑直來到劉協身邊,暖聲言道:“陛下,無須害怕,記住,您是天子、是人君、是天下之主,沒有人敢於傷害你,無論他擁有怎樣滔天的權勢,否則天下雖大,無有立錐之地。”
劉協略顯茫然地點點頭。
楊彪暗歎一聲,心裡默默地想道:“驃騎將軍,會挽救如臨深淵的天子嗎?會挽救日薄西山的大漢國嗎?”。
被楊彪乃至全長安士民念及的蓋俊,此刻正站在霸水河畔,周圍甲士環立,文武相從,猶如君臨天下的王者,微微昂首,俯視着西方,目中隱隱有光華流動。
成功了,荀攸的計策成功了,蓋胤、龐德沒花費多少工夫,便成功渡過渭河,幾乎全殲韓軍北路人馬,殺聯軍主帥楊秋,擒副帥胡軫,斬中郎將、都、校尉十一人,其中包括名聲赫赫的樑興、郭汜之輩,獲首五千餘級,收降三千餘衆,成果之豐,遠超想象。虎圈大營一破,北大門立時大開,將長安直接暴露在蓋軍的鐵騎下。
“韓遂老賊,面對如此局面,你會如何選擇呢?是縮回西涼,還是死保長安?我倒是希望你不要那麼快跑路,你我之間,還有一些帳要清算清算……”蓋俊下意識搓了搓拇指上的骨韘,嘴角含着一絲玩味的笑意,目光卻是無比清冷。、
蓋俊回頭望向身後的賈詡、荀彧二位謀主,問道:“文和、文若,你們說,韓遂老賊,是戰是退?”
賈詡、荀彧相視一眼,後者謹慎地道:“韓文約未必肯就此罷手。”
賈詡輕輕眯起狹長雙眸,點頭附和道:“長安城下,當有一番爭持。”
蓋俊冷冷一笑,說道:“不退更好,合孤心意,正好將逆賊盡數誅絕城下,以警世人。”當董卓敗亡的消息一經傳入河朔,蓋俊對此早有準備,即刻揮軍十數萬衆,分三路而進,蓋俊自認兵強馬壯,軍勢鼎盛,不管是董卓餘孽,還是長安朝廷,皆無力抵抗,入主西都,職掌權威,可謂水到渠成。萬萬沒想到韓遂突然橫插一槓,把本來屬於他的成果竊爲己有,不殺此獠,蓋俊豈能甘心?
荀彧見蓋俊似有輕敵之心,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歷史上多少人因爲勝利即將到手,輕視敵人,從而導致失敗甚至敗亡,淪爲後人眼中笑柄,荀彧不希望蓋俊成爲他們中的一員,乃正義嚴辭道:“韓文約素來強韌,心志過人,將軍切切不可大意。”
“大意?”蓋俊搖了搖頭,他可沒有被一時勝利衝昏頭腦,說道:“文若多慮了,爲戮韓遂老賊,一戰解決大患,孤會打起十二分精神,絕不會給老賊半點可乘之機。”…。
荀彧見蓋俊這般說,方纔放下心來。扭頭望向稍遠端,只見一批批玄甲騎士、精悍步卒,排成不見首尾的長龍,藉由橋樑,跨過霸水,一撥撥開赴對岸。麾下有此雄兵,只要主帥頭腦不發昏,此戰可以說有勝無敗。
念及即將跟隨蓋俊,兵進長安,解救天子,荀彧大感振奮,爲自己的決定感到驕傲,假若他去年拒絕蓋俊邀請,堅持前往冀州,袁紹或許會以知名之士待他甚厚,可又怎及蓋俊對他的信任有加,大權盡付?何況荀彧志不在一州,甚至關東對他來說,亦顯太小,他的志向是天下、是國家、是社稷。蓋俊是不是救世之人,荀彧如今尚不敢肯定,但他卻是最接近的人,比所有人都接近。
比起荀彧,賈詡無疑感觸更深,他是看着蓋俊一路走來,從知名少年成長爲蓋世名將,而蓋俊初臨幷州,就半強迫着將他綁上河朔戰車。賈詡也不負所托,其內則屯田安民,協調官吏,其外則進計獻策,橫掃諸侯,幫助幷州一舉擺脫動亂貧困之狀,成爲天下少有的安寧富庶之地。然而任賈詡如何聰明冠世,智慧若神,也沒想到,蓋俊只用了短短三年時間,便已接近巔峰。
其餘諸人,亦是不免思緒萬千,感慨良多……
遠方,忽有大火,沖天而起,與紅日爭輝。
蓋俊顏色不變,悠悠說道:“麴勝、董越放火燒營,這是要逃回長安嗎。”
荀彧說道:“蓋、龐二位將軍盛兵在背,前後受敵,安能不懼,退是必然。”
賈詡進言道:“將軍不可輕易放走敵軍,必要緊追不捨,窮追猛打,此際削弱敵人一分,我方在長安城下便輕鬆兩三分。”
“這個自然。”蓋俊點頭贊同。
賈詡想了想,剛欲有所補充,便聽荀攸開口說道:“將軍,誠如長史所言,敵人破膽,此時不打,更待何時?但也不宜追擊過猛,忽視左右,南方程宜、牛輔手中尚有不下數萬步騎,未經戰事,戰力猶存,萬一與麴勝、董越聯合,殺個回馬槍,我方輒有戰敗風險。”
賈詡含笑點頭,這正是他想要補充的話,兩人所見略同。
蓋俊劍眉一挑,目放寒光,“程宜、牛輔敢打孤?”
荀彧道:“困獸猶鬥,何況人乎?”
蓋俊心裡還是不認爲程宜、牛輔有膽子打他,可賈詡、荀彧叔侄都是這般認爲,不得不稍加上心,乃吩咐對岸關羽,領軍追擊麴勝、董越的過程中,亦不可忽視南方聯軍,當多遣輕騎斥候,監視敵人動態,免得身中對方陷阱而不自知。
關羽此刻和蓋俊抱着相同的看法,麴勝、董越、程宜、牛輔,皆鼠輩也,現今逃且不及,安敢回師攻他,退一步講,就算兩軍聯合起來,又能拿他如何?全部擊破就是。蓋軍一過燒成一片火海的枳道大營,猛提速度,追擊更兇,死死咬住聯軍不放。
“快、快啊……”
見麴勝急不可耐,催促大軍行進,董越苦苦一笑道:“麴將軍,不可能再快了,不說有引發全軍震恐,一鬨而潰的風險,速度過快,軍勢必然鬆弛,一旦被蓋軍鐵騎從後掩殺,後果不堪設想。”
麴勝面色焦慮,說道:“這道理我豈能不知?可是關羽就像一條瘋狗,緊咬不放,再這麼拖下去,遲早會被他追上來。”
董越一字一句道:“那就打。”…。
“你說什麼?”麴勝震驚浮於面上,關羽是一個瘋子,難不成,董越也瘋了嗎。雖然兩人手裡尚有三萬餘兵力,可是連日來數番惡戰,人疲馬乏,將士懷懼,怎堪一戰?
董越暫時沒瘋,卻也差不多要瘋了。當初於弘農起兵,他之所以勢壓牛輔一頭,蓋因有胡軫、華雄爲輔,胡軫屢獻良策,助他擴充實力,華雄勇猛無敵,震懾牛軍將士。今華雄戰死,胡軫遭擒,他身邊能用者寥寥,兵亦不滿萬人,就算擊退蓋俊,多半也不會再得韓遂重視,而他身爲董卓嫡系,之前屢拒蓋俊招攬,早已斷送歸降之路。董越看不到前途未來,頗感茫然無所適從,但這不代表他想尋死,只是讓他的膽子變得奇大,不再畏首畏尾,因爲他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董越解釋道:“與其被關羽從後追上,倉促迎戰,不如現在拼死一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道理是這番道理,問題是並非人人皆有此決心,麴勝也是考慮良久,一再猶豫,方咬牙下令,返身死戰。
對於聯軍的行爲,關羽心裡大感意外,不過卻也不懼,哪怕他身邊僅有一萬步騎,聯軍將士則是見對手人數遠遜於己,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稍稍落下。兩軍很快擺開架勢,對攻不休,聯軍人多,蓋軍兵強,一時間倒也旗鼓相當。慢慢地,聯軍人數優勢開始顯露,關羽使盡渾身解數,甚至身先士卒,激勵士氣,也改變不了兵力上的巨大差距,所幸後軍一批批趕到,關羽壓力大大緩解,一點一點扳回劣勢。
董越、麴勝心知不能擊敗關羽,再打下去,也是枉然,逐步退出戰場。
關羽前面損失不小,見對手欲逃,怎能甘休,發動一輪又一輪猛攻,雙方打打停停,一路纏鬥,聯軍畢竟是在撤退途中,將士心裡越發驚慌,大軍持續不斷產生波動,這是即將崩潰的前奏,董越、麴勝竭力不能阻止,心中不由感到絕望。
關羽眼見勝利在望,正待一鼓作氣解決對手,忽聞斥候回報,南方有大股敵軍正在快速接近戰場,人數不下兩萬。關羽氣得暴跳如雷,程宜、牛輔小兒,當真敢來攪合他的好事。關羽很想不顧一切,擊潰麴勝、董越,可是就算打敗眼前敵軍,背後受到威脅,也無力展開追擊,甚至有被敵人從後掩殺的危險。關羽幾乎把牙咬碎,下令士卒立刻脫離戰鬥,全軍後撤,重整陣勢,嚴防敵人。
在關羽接到斥候報告的時候,麴勝、董越已知援軍在側,心裡暗暗鬆一口氣,看到蓋軍退走,兩人卻是連半點再戰的心思都沒有,稍加休整,率領大軍繼續西歸。此後兩軍再無大戰,偶爾發生小規模戰鬥,互相消耗兵力。
程宜、牛輔對於這個結果很是滿意,威脅蓋軍側翼時,兩人也是手心冒汗,生怕關羽不肯罷手,堅持一戰,畢竟蓋軍有無數人馬作爲外援,而韓遂,爲了防範北方蓋軍,恐怕不敢輕易調動長安近郊的大軍,這意味着他們只能靠自己,心中難免發憷,能不打,自然是不打的好。一經解決麴勝、董越危機,程宜、牛輔不敢過度停留,兩支大軍一南一北,遙相呼應,徐徐向西側退。
關羽追擊過程中,自身戰死者兩千出頭,傷者同樣在兩千上下,斬俘則超過四千,傷敵亦多,可以說佔到了便宜,不過關羽卻感到這仗打得極是窩囊,蓋俊顯然也不太滿意這個結果,派人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隨着東線兩支大軍同時迴歸長安,韓遂手中兵力堪滿八萬,算上西線右扶風諸軍,尚有近十萬人馬。韓遂以萬餘兵守長安,自將步騎六萬餘衆,進駐城郊大營,欲以長安,互爲掎角,抵禦蓋軍。
夕陽漸漸沉淪,餘暉令破敗的長安染上一層金碧輝煌,爲其平添幾許莊重色彩,也只有此時此刻,它的氣質才稍稍符合大漢帝國京都這個身份。
東方、北方,各有一抹黑線,緩緩蠕動,宛如黑潮,匯向長安,予人以無限的壓抑。
“漢軍威武……漢軍威武……”
“驃騎將軍威武……驃騎將軍威武……”
“誅殺韓賊,解救天子,重振社稷……”
蓋軍數萬士卒一句句口號聲沖天貫日,形成一股股巨大聲浪,席捲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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