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廉城。
數以十萬計的馬蹄,連大地也承受不住這麼大的重壓,隆隆作響,搖搖欲墜,騎軍無邊無岸,掀起的漫天煙塵,遮蔽住了大半個天空,彷彿這整個天地,全都籠罩在騎軍的威勢裡。
樑固立於城北,看着敵人緩緩『逼』近,黑壓壓一片,無邊無際,予人以無限的壓抑,面『色』微微發白,雙手不由顫抖,這不是他心裡對敵人感到畏懼,純粹是人力無法抗拒天威的一種無力感。
幾乎在蓋俊被任命爲北地太守的時候,樑固就已經是北地長史了,按說他經歷過鮮卑數萬騎入寇,不過那時他身處大本營富平,並未隨蓋俊親上前線。直到現在,他纔有了一個比較直觀具體的印象,當年北地百姓究竟是經歷了怎樣一場苦難。蓋俊耗費億萬,於屯田區大修塢堡,樑固雖然並未明確表示反對,心裡其實是不同意的。事實也正像他擔心的那樣,直至今日,相比於民間,郡府府庫仍然無甚餘財,日子過得甚是吃緊,常有人笑說:其他地方是官富民貧,而北地則是民富官貧。
然而在這一刻,樑固完全理解了蓋俊,驃騎將軍就是驃騎將軍,目光深遠,非常人所能及也。如果沒有衆多塢堡的保護,他不敢想象這次西涼叛軍、盧水胡入侵,北地屯田區將會糜爛成什麼模樣。
廉城向聯軍騎兵投來驚懼交加的目光,後者何嘗不是對面前堅城,抱以震撼。廉城乃是屯田區的軍政中心,同時也是抵抗北方遊牧民族的第一道防線,更是日後進取的,蓋俊於周圍大修塢堡,怎麼會忘記它呢。毫不誇張地說,廉城之足備堅固,更在北地治所富平之上。即便聯軍六萬餘人,全部變成善戰步卒,並配以精良戰具,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攻打下來。宋立遙望廉城,搖了搖頭,輕聲嘆道:“但坐擁此城,北地無憂也。”
“是啊……”陰就也是感慨連連,河西諸郡,多是小城要塞,幾無這般巨城。
麴光不以爲然,認爲此城未必強於金城治所允吾幾分。
宋立、陰就相繼陷入沉默,他們又不是沒去過金城,與之相比,金城相差甚遠。富平名聲更在廉城之上,想來城市規模,亦在其上,那該是怎樣的一座龐然大物。
聯軍本就沒有強攻廉城的打算,親眼看到後,更是徹底絕了心底僅存的一點心思,進攻這麼一座堅固大城,除了付出慘痛的傷亡外,再難期盼其他結果,還是老老實實圍城打援更可取。聯軍數萬騎兵環城一週,耀武揚威一番後,當即後撤十數裡,分別於城北、城東安營紮寨。
待營壘建成,已是日入時分,大部分戰士一頭鑽入氈帳,吃喝拉撒,皆在裡面,再不外出,另有小部數千羌人、盧水胡,吆喝着往南而去。北地塢堡羣,大多處於屯田區內,他們是要深入內地各個治縣看看,是否有利可圖。至於自身安全,倒並無擔心,不說北地此時無力威脅他們,就算有,打不過總可以逃,對於這一套,他們輕車熟路。
卻說蓋繚進入羌中,一路北上,不惜馬力,入夜前,一座羌寨進入眼簾。
此羌寨之主即是比超,此人和零當、文房,堪稱蓋俊麾下三條忠犬,但如今比超混得越發風生水起,後二者已經難以和他比肩,這與他的自身能力全無關係,他只是有幸生了一個好兒子。不過話又說回來,能生厲害的兒子,也算是一種本事。
其子名叫超勝,乃近年先零羌中崛起的頭號英雄,楊阿若視其爲心腹,甚見器重,此番南下勤王,便把他帶在身邊,據說已經立下不少功勳。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和吾己等人一樣,就此轉變爲大漢國將領,不再返回羌中。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比超自己老了,不願離開故土,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走出去。畢竟,兒子是一頭雄鷹,不應該困於先零這座山谷,大漢國這方天空,纔是他展翅翱翔的地方。
比超對蓋繚的到來大感意外,急忙攜帶全家老小,出寨相迎,比超每年都會去幾趟廉城,有時甚至會住些日子,其中以鷹揚中郎府跑得最是勤快,自然認識蓋繚,說認識其實有些見外,比超心裡對驃騎將軍有多忠心,就對蓋繚有多尊敬。更何況,他兒子還在楊阿若手底下當差,怎能不對蓋繚畢恭畢敬。蓋繚也沒和比超過多客套,一邊隨其入寨,一邊問道:“大帥,兵馬召集幾何?”
比超心中有數,想也不想道:“老奴麾下四千騎,隨時可以出發,零當和文房六千騎,想來明日就可到達,其他人則要慢一些。”
蓋繚足下一頓,不禁感慨道:“危急關頭,還得看老臣表現,其他人,待之再好,也是依靠不了。如果人人都如渠帥這般忠心無二,何用我一介女流前來?”
比超心裡樂開了花,面上不動聲『色』,問道:“我派出的探騎回報,敵騎陣容甚盛,不下六七萬衆,比之昔年鮮卑屠各,亦不遑多讓,非老奴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以北地現今實力,恐有不濟。將軍此刻正當勤王緊要關頭,不知能否抽出兵力回援?”
蓋繚點點頭,說道:“這個你不用擔心,韓遂主力盡喪,一月半月之內,阿兄就能克定西都,恢復漢室。今援兵以鎮軍將軍統領,精銳步騎三萬,不日即可趕到。”
“哦,是馬將軍親至?如此一來,北地無憂了。”比超聞言頓時安心不少,馬騰是蓋俊麾下數一數二的大將,特別是當年馬騰率軍於廉城城下力挫鮮卑、屠各聯軍八萬之衆,斬殺鮮卑大王和連,給羌人們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
蓋繚隨比超進入一間漢人風格的雅室,兩人又談片刻,後者見她疲倦,知趣的告退。
蓋繚懶洋洋躺在榻上,小時候,她粘膩兄長蓋俊,深受後者影響,頗喜《左傳》,及長,興趣稍廣,史籍兵書無不涉獵,常常對沙場心生嚮往,恨不能爲男兒身,和阿兄並肩作戰。待成婚生子,心思便漸漸淡了,沒想到老天給了她一次難得的體驗機會。說心裡話,期間艱難,遠超想象,她若早知這般辛苦,打死她也不會去碰兵書,這時,也就不用勞心勞力,只管躲在富平城中,靜靜等待戰事結果就行了。『迷』『迷』糊糊間,蓋繚陷入夢鄉。次日醒來,天際微清,她纔剛剛下榻,便有兩名披髮羌女進來,伏地叩拜後,爲她淨面梳髮,動作異常輕柔,一看就是經過悉心調教。蓋繚示意她們把青絲束起,用簪定住,不一刻,銅鏡中浮出一張帶着英氣的清秀面龐。蓋繚滿意地點點頭,揮退婢女,走出房門,外間十名瞪着赤紅眼睛的侍衛齊齊施禮。趕一日路程,夜又未眠,真是難爲他們了,乃叫他們回房休息。
蓋繚帶着兩三名侍從,興致勃勃地逛着羌寨,其實說是寨子,只是傳統上的叫法,畢竟三萬人同時居住於此,規模已經不下漢人中等城市。蓋繚曾於兩年前和楊阿若來過羌地一趟,不過那時僅粗略觀賞,並不仔細,這時定下心來,周遊觀賞,倒別有一番異域風趣。
時間匆匆流逝,轉眼一個時辰過去了,比超火急火燎地行至蓋繚身邊,滿臉尷尬地道:“許是老奴年紀大了,近來特別嗜睡,呼之不醒,怠慢之處,還望見諒。”蓋繚不以爲意地擺擺手,目視左右,說道:“大帥這羌寨是一年一個樣啊,記得前年來時,尚沒有今日氣象。”
此正是比超的得意處,當即滿面春風道:“還不是託了將軍之福!想老奴本爲一介小酋,在這羌地,誰曾把我比超放在眼裡過?自得將軍另眼相看,恩寵賞賜,與日俱增,老奴若是不拿出幾分成績,自己丟臉事小,丟了將軍臉面,萬死難辭其咎。”
蓋繚笑笑,她深知比超爲人,三句不離馬屁,早就見怪不怪了,說道:“對了,聽說超勝這次立功不少,等到阿兄掃平,大封羣臣,說不得要討個中郎將噹噹。”
“託吉言、託吉言……”比超面上的喜『色』,卻是怎麼掩也掩蓋不住,兒子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就將坐到中郎將,想想任中郎將的都是些什麼人物,蓋繚之夫楊阿若、先零大將吾己等人也不過中郎將而已。兒子若是漢人,也許名聲未必及得上“白馬龐令明”,但亦爲河朔屈指可數的少年將領。這也是他一力贊成兒子脫羌入漢的根本原因,只有不受外族身份所累,他才能飛得更高,飛得更遠。兩人邊聊邊往回走,用過早飯,蓋繚漱過口,用手巾輕輕擦着牙齒,輕描淡寫道:“大帥,你派出快騎,通知諸位酋帥,加快趕路,明日中午不至,就不用來了。”
比超聽得心裡一驚,蓋繚的潛臺詞再清楚不過,點頭應命。
未及數個時辰,零當、文房一同趕到,聽說蓋繚親至,急忙拜見。
蓋繚笑容可掬,一一安撫,三人兵力相加,不下萬人,且屢屢受到蓋俊徵召,甚是精銳,遠邁諸部,而今丈夫楊阿若麾下羌騎,便有半數來自三人勢力。蓋繚手中有了這一萬騎,心中安定不少。
次日午時,羌中各部陸續抵達,人數一舉突破兩萬,達到兩萬三千餘騎,舉目望去,人喊馬嘶,牛羊遍野,喧鬧非常。據比超稱,有三部未到,蓋繚默默點頭,簡單舉行誓師,旋而率軍向南,當真是不再等待剩餘三部。而他們的命運將會如何,不問已知。諸羌酋無不戰戰兢兢,特別是那些踩着點到達的人,冷汗淋漓,暗道僥倖。
京兆尹,長安。
“咚咚咚咚咚……”
東郊的戰鼓聲一陣猛似一陣,連綿不絕,完美沒有停歇的意思,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宛如『潮』水一般,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聲浪。
天空中,箭矢密集如雨,發初刺耳的箭嘯聲,遮天蔽日,更有偌大石塊,呼嘯着飛起、落下,旋即一片狼藉。
雙方士卒圍繞着城郊大營,彼此糾纏,展開了瘋狂的廝殺。戰鬥是從昨天開始的,進攻者和防守者皆是付出了慘痛的傷亡。
蓋俊絲毫未受戰場的影響,低頭默默看着快騎從北地傳回的信件,盧水胡真的來了!預計兩天之內,就可抵達廉城,盧水胡連同西涼兵、塞外諸羌,不下六七萬衆,這是一個連他本部大軍也不敢輕視的數字,韓遂這一手何其陰險,何其歹毒。
越想,蓋俊心裡便越氣,若非閻忠告知,他得手足無措成什麼德『性』?讓他略微放心的是,由於提前有所準備,百姓全都躲進塢堡,幾乎沒有傷亡。但另一件事就頗爲牽動蓋俊之心了,阿妹聞北地有警,獨自前往廉城迎接夫家,但她卻並未和夫家一同回返,而是留在廉城幫忙。
蓋俊搞不懂阿妹是怎麼想的,已經爲、爲人母了,怎地還是這般任『性』妄爲?
他心裡清楚阿妹之所以這麼做是爲了幫助他,問題是,北地、廉城男人都死絕了嗎?需要一個女人的幫忙。而事實卻是,廉城有男人,有很多的男人,卻缺少有能力的男人,典農都尉樑相就特別寫道,時大局糜爛,人心惶惶,身邊能用者寥寥無幾,若非有蓋繚從旁協助,盡心輔佐,後果不堪設想。話說到這個份上,蓋俊還能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此時他尚不知曉蓋繚深入羌中,否則他就不會像現在這般淡定了。
蓋俊回過神來,把信遞給賈詡,目光掃向戰場。
東郊大營依託東市而建,甚是穩固,又有長安從旁協助,欲攻克之,實非易事,但那有一個前提,士卒尚堪一戰,而這一點,卻恰恰是韓遂所缺少的。韓遂率領的大軍連戰連敗自不用提,昨日蓋俊命輕騎繞過長安,奔襲西渭橋,與楊阿若同時俱發,兩面夾擊,雖然最後被韓軍頑強擊退,糧草運輸則被迫中斷。
糧草,是一軍之至重,任你是羸旅弱軍,抑或精銳之師,一旦餓肚子,立刻土崩瓦解,全無餘地。韓遂哪怕再不情願,甚至明知十有是陷阱,也不得不跳。蓋軍利用這個機會,於夜間大破韓遂五千騎,斬俘四千。
而敗訊,很快通過潰卒口口相傳,瀰漫全營,聯軍本就戰意薄弱,又聞糧道被斷,更是人心惶惶,接連出現逃兵,蓋軍險些利用洞門大開的機會殺進大營。韓遂親上前線,才勉強堵上窟窿。在蓋俊看來,韓遂不過是徒勞掙扎而已,破營就在今日。當然,縱然打破東郊大營,也不意味着他獲得勝利,東郊大營接連長安東門,韓遂可以選擇退入長安。但是這樣一來,他只要加以圍困,韓遂就是真正的甕中之鱉,再難逃脫了。
大營雖然依託市井而言,但市井終歸不是城池,營內木質建築極多,沾火就着,半天下來,半個大營皆冒起沖天大火。蓋軍順着突破口,一批一批殺入營中,聯軍心理崩潰,一觸即逃,『潮』水一般向後涌起。
“大兄、大兄……扛不住了,速速退回長安。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李相如英俊不凡的面上沾滿灰塵,乃至血污。從昨天晚上開始,爲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局勢,陪同韓遂親上戰場,想他雖然出身邊疆,卻是名士之流,不出一天便弄得狼狽不堪。
眼見大局糜爛,以韓遂之『性』格堅毅,也認爲大勢已去,輕輕嘆了一口氣,登上戰馬,直奔清明門。
韓遂一走,聯軍士卒心裡唯一的堅持也消失了,紛紛丟棄兵刃,掉頭逃跑。那些董軍將士,趁沒人監管,更是乾脆地跪地請降,不僅董軍,韓軍也是成建制的投降,被蓋軍問及,無不回答董軍。他們這些時日都是看得清楚,投降之董軍將領,河朔皆厚待,無一屠戮,這至少說明,投降,能夠獲得一條生路。成公英站在清明門,迎接韓遂。
韓遂看着神情憔悴的成公英,想來這些時日,掌管一座帝都,耗盡了這位青年俊傑的心力,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化爲一抹長嘆,說道:“子儁,你替僕收攏兵卒,切記,萬萬不能生出混『亂』,否則長安危矣。”
成公英沒有說話,重重地點了點頭,拔刀出鞘,謂身後數百部曲道:“凡見『亂』兵,可殺無赦!”
“諾。”
韓遂暗暗點頭,下得戰馬,轉而登上城池,遙望東郊大營,事無鉅細,盡收眼底,就這麼短短的片刻間,大營失陷近半,蓋軍正以不可阻擋的速度飛速蔓延,相應的,聯軍或投降,或逃亡,用不了多久,大營盡爲蓋軍所有矣。
韓遂念及自入京都以來,面對蓋俊,萬事無一順心,心中氣苦,咬牙切齒道:“蓋軍小兒,你難道是我的剋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