幷州西河郡,美稷,匈奴單于庭。
正月的草原,天地玄黃。積雪消退,逐漸露出雪下枯爛的草皮,褐色的凍土經過無數牛羊踩踏碾軋,漸漸變成一個巨大的爛泥塘。
此時正值春荒,牧民們渾身上下懶洋洋,沒有一點幹勁,皆躲在氈帳裡喝馬**吃羊肉,弄兒逗妻。忽而大地顫動,桌凳猛抖,牧民們神色一怔,作爲馬背上生活了一輩子的人,當然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創造的,紛紛掀開帳簾,走出戶外,舉目遠眺,期間互相交流幾句,大部分人認爲是王子左賢王於夫羅回來了。
去年漢人中的名士張舉和烏桓人聯手叛亂,漢國下詔遣匈奴兵配給幽州平叛,匈奴羌渠單于派遣王子於夫羅將兵數千詣幽州。對於這個決定,大家心裡其實是不願意的,漢國打生打死,關我們匈奴何事。他們似乎忘記了現在腳下的土地是大漢國的西河郡,忘記了當年是誰收留了他們這些喪家之犬。
“轟隆隆、轟隆隆……”
馬蹄聲越來越響,地面震感極強,牧民們霍然色變,這聲勢絕非數千騎能夠製造得出,不是王子於夫羅的軍隊,那會是誰?
一個牧民失聲道:“莫不是屠各那些咋種?”咋種,自然是罵其血統不純,作爲一個喜歡搶掠的遊牧民族來說,堅持血統不免可笑,事實卻是匈奴人很重視血統,特別是歸順大漢國的南匈奴人。屠各人是當年匈奴休屠王的領民,由於其分佈在涼州、幷州邊郡或郡外,經常吸收一些來歷不明的草原人,什麼黃膚、白膚,黑眼睛、綠眼睛,黑頭髮、黃頭髮,五顏六色,不倫不類,素來爲南匈奴人詬病。
同伴搖頭否定道:“不會,那邊是骨都侯的領地,屠各人若是和我們大匈奴開戰,不可能一點風聲也聽不到。”
“嗚嗚……嗚嗚嗚……”
有人驚叫道:“衝鋒號是敵人快,吹號,集結……”
“來不及了……”衆人驚慌失措道。
“到底是哪條惡狼?”
“難道真是屠各人……”
先前那人不幸言中,確實是屠各人,他們之所以一點消息也沒有得到,是因爲匈奴衍氏、蘭氏、丘林氏、須卜氏四大貴族中的須卜氏骨都侯和屠各人結盟了。骨都侯,匈奴外姓大臣之首,輔佐單于執政,位只在諸王子之下。
牧民們略略一掃,估摸約十萬騎,競相躲回家中,大人物的事,和他們無關。
十萬騎將單于庭團團圍住,而後隨着激昂的號角聲,如潮水一般涌入單于庭,直逼單于大帳,力量相差太懸殊了,數千單于親衛軍皆不敢動,乖乖讓出一條道來。
須卜骨都侯站在帳外大聲道:“大單于,我是骨都侯,我有事稟報。”說罷不等單于回覆,揮揮手,數以百計的勇士翻帳入內,一瞬間刀劍入肉聲,淒厲嚎叫聲大起,半晌方止。帳簾掀開,一人走到須卜骨都侯面前,躬身道:“骨都侯,裡面安全了,您可以進去了。”
須卜骨都侯點點頭,和十數人相繼入帳。
王座上,羌渠單于臉色鐵青,惡狠狠瞪向須卜骨都侯,而後掃過他身邊之人,這些人多爲匈奴貴族,還有屠各首領董七兒、石虎,以及黃髮黃鬚的路那多,張口斥道:“骨都侯,你居然墮落到和屠各咋種混在一起的地步,你身爲須卜氏的尊嚴呢?還有你們這些無恥之徒,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們正在將一羣惡狼引進家門。”
諸匈奴貴族不語,面色不屑,須卜骨都侯不慌不忙道:“大單于,我最後叫您一聲大單于,我正是謹守着須卜氏的尊嚴、大匈奴的尊嚴,才和屠各兄弟聯手。”
“我們大匈奴是狼,不是漢人的狗。我們的勇士只能有一種死法,那就是爲了大匈奴的榮譽獻身,而不是爲了漢人打生打死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意見,也是所有匈奴人共同的意志。所以,一個對漢人搖尾乞憐的單于沒有資格領導我們。”
羌渠單于舉起手,顫抖的指着須卜骨都侯,大叫道:“我兒於夫羅不會放過你們的,漢國不會放過你們的。”
須卜骨都侯冷冷道:“殺了他。”
嘣嘣幾聲弦響,羌渠單于身上插滿箭羽,歪斜着倒在王座,神色憤恨,死不瞑目。
終於將匈奴人拉下水了。
屠各族首領董七兒、石虎、路那多暗暗相視一眼,鬆了一口氣,蓋俊蓋射虎出任使匈奴中郎將帶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了,單憑屠各族很難抗衡,擁有二十萬部民,五萬控線之士的匈奴無疑是個好幫手——
蓋俊率軍從河東郡北上幷州西河郡,途經治所離石,便見數以千計的百姓匆匆出城,向東而去,蓋俊讓人詢問是怎麼一回事。不久,兵士帶着數名官員前來,蓋俊一怔,爲首之人身長七尺餘,相貌英俊,不是崔烈之子崔均是誰?
蓋俊下馬問道:“崔兄,你怎麼在這裡?”
崔均苦笑道:“刑府君去年末被殺,我接替他出任離石太守。”
“……”蓋俊無言,打量着崔均,這廝一身寬袍青巾,打扮和京中名士一般無二,哪像個牧首一方的郡將。
崔均低頭看看行頭,也覺得有些不妥,“初到任,尚不及更換。”而後正色道:“莫說閒事,匈奴反了”
蓋俊眉毛輕輕一揚,面上對崔均的話毫無反應。
崔均肅言道:“是真的,須卜骨都侯聯合屠各人,攻殺羌渠單于,自立爲單于。我正要帶領百姓避居太原。”
蓋俊怒極而笑道:“呵呵,我剛剛出爲使匈奴中郎將,匈奴就給我一個下馬威?”
“屠各並勢匈奴,擁十餘萬騎,不可擋也。你還是和我一道去晉陽吧。”
蓋俊沒有腦殘到拿兩萬人和十餘萬胡騎對轟,點頭同意了。
有了兩萬騎加入,西河百姓不似方纔那般慌張混亂,當聽說將領就是大漢名將蓋俊,更加安心,十餘天后,到達五百里外的太原治所晉陽。蓋俊少年時護送丈人蔡邕去朔方,曾路過太原晉陽,故地從遊,別有一番滋味。
得悉蓋俊將兵兩萬前來,幷州刺史丁原率幷州文武出城相迎。
丁原字建陽,四十餘歲將滿五旬,身長七尺餘,軀幹雄壯,容貌粗獷,他是兗州泰山人,泰山號稱“郡接山海”“泰山險阻”,民多果健,好武習戰,高尚氣力,自古以來便是出精兵的地方,當然,也出刁民,和丹陽相似,使大漢國又愛又頭疼。丁原少爲郡吏,以武勇著稱,打得泰山諸賊聞風喪膽,猶是知名,後來他參加了鎮壓黃巾起義行動,因他是負責青徐方向,並未和蓋俊碰過面。說來他和董卓一樣,是袁氏故吏。
“丁使君,久仰、久仰……”
丁原看向蓋俊身後兩萬騎,暗地裡點點頭,不說其軍散發的烈烈殺氣,一看就是百戰精銳,單單三萬匹戰馬這樣的大手筆,幷州就絕難拿出。丁原拉着蓋俊之手,以玩笑的語氣道:“我對尊侯是盼星星盼月亮啊今日總算盼到尊侯。”這話倒也不假,去年十一月屠各人攻殺幷州刺史張懿,他被拜爲新任刺史,蓋俊的任命和他時間上差不多,而今已是一月下旬,等了快滿三個月。
“使君言重了。”
“這位是耿將軍……”丁原爲蓋俊介紹身旁一位年近五旬之人。將軍,主掌征伐,東漢除京中的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衛將軍、前右左後四將軍外,一般將軍戰時受命,戰後撤銷,惟獨度遼將軍爲常置。
度遼將軍治所在五原郡,其北抵鮮卑,東震烏桓,西監屠各,南安匈奴,是大漢國北方的軍事最高長官,蓋俊這個使匈奴中郎將正歸其指揮。
“耿?扶風耿氏……”蓋俊面色有些陰沉。他就知道耿氏推薦他爲使匈奴中郎將沒安好心,這不,他一來即安排自家人出任度遼將軍。“老師搞什麼鬼?怎麼放這麼個人在我頭上……”
度遼將軍姓耿名祉,他看向蓋俊的神色同樣不善,因爲耿鄙是他的親侄子。
丁原素知蓋、耿恩怨,他前不久還接到袁紹的來信,讓他從中調和,避免將帥不和。丁原開口打亂詭異的氣氛,“這位是太原委府君……”
不僅太原太守委進在,五原太守督瓚、雲中太守樂賀、朔方太守董援、上郡太守劉閔也在,他們或是失地逃到晉陽,或是被朝廷新近任命,卻沒有力量赴任,畢竟幾人的轄區都在北方,如今胡人叛亂,身邊沒有幾千人士卒隨行,和送死沒啥區別。
算上西河太守崔均,幷州九郡太守在晉陽的足有六個之多,可知幷州形勢之敗壞。目前朝廷能夠掌握的郡只有定襄、雁門、太原、上黨四郡,慶幸的是此四郡,尤其後三郡,是幷州精華所在,佔幷州總人口八成。
蓋俊和諸人寒暄幾句,反爲丁原等人引介麾下諸將。
蓋胤、關羽、龐德、張繡、蓋觀、黃忠六將,前五人都是一早跟隨蓋俊,尤以蓋胤、關羽、龐德三人名氣最著,張繡、蓋觀則遜色不少。黃忠本是默默無名之輩,然而隴西一戰,以五千孤軍周旋於十萬叛軍間,連斬閻和、馬玩二將,頓爲天下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