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萬物復甦的早春時節,十七年前的今天,當時被稱爲“天下第一高手”的三義門掌門莫仙穎,率領大半武林高手一路北上,消解了一場幾乎無法避免的兵連禍結。但因爲和父親之間的宿怨,他終於還是一去未返!
自此之後,三義門連經變故,門下所聚集的將近江湖半數高手,爲了各自利益心氣之爭展開了紛爭。直到莫仙穎的一批死忠將其次子,當時年僅九歲的莫雋推出來繼承了父位,纔將一切都平靜下來,但曾經讓江湖上無不聞風側目的三義門,實力也驟減百倍。
唯一讓那些始終忠心於莫仙穎的人感到欣慰的是,莫雋天性善良,仁義,武學天分雖非極高,勝在這些肯用心輔助他的人都可稱江湖絕頂高手!
此時,莫雋正和母親慕容仙珠,以及奶奶洪仙月剛剛祭拜了亡父的衣冠冢。走在下山的路上,迎面一個高瘦的年輕人快步跑上來,見了衆人喜叫:“奶奶,珠姨,雋兒,你們也來拜祭爹啦……?”
見到他,洪仙月顯得很高興,上前拉住他手親熱道:“寧兒,你這一下可又是一個多月沒來看奶奶了,奶奶可想你了呢!”
“奶奶!其實我也想您啊,可這陣子爺爺逼我練功逼得緊,我連門都出不來呢。今天要不是爹的祭日,我恐怕還被關着呢!”
聽了這話,洪仙月臉上微露擔憂問:“寧兒,你爺爺來啦?”
“嗯!大伯他們也都來了,雋兒,爺爺可想你了呢!你……”
聽了他的話,慕容仙珠臉色早已不快,此時一拉兒子手道:“寧兒,有空多來家看看你奶奶……”說完,沒等人再說話,慕容仙珠徑自拉着兒子往旁邊小路走去。
洪仙月看了眼小路,又看向孫子道:“寧兒,我……我也不見他們了。你好好聽話,有空一定要來看看奶奶啊!”
“啊!奶奶,我知道了……”
雖然莫暢寧也很想能多和奶奶,還有弟弟聚一聚,可他從小就知道爺爺和她們之間似乎有很大的冤仇。雖然自己不知道原因,可每個人都顯得那麼諱莫如深。被數落了幾次後,讓他連問都再也不敢問了!
目送奶奶走遠,山路上一行人漸漸走來。見了他正呆望小路,白守信快步過來關心問:“寧兒,你一個人亂跑什麼啊,怪讓人擔心的!誒?怎麼臉色不好,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莫暢寧聽了呆了下,後面莫流香等人也緩步走來,看了眼小路,莫流香長嘆道:“哎!老五,別問了,寧兒想是看到雋兒了……”
見莫暢寧點頭承認,諸人對視一陣,都不禁心裡酸楚!
回到家裡,管家張大憨當先迎出來說來了客人。到了前廳中,裡面已經坐了四人。正是莫仙姿和白守節夫妻,以及他們的一雙兒女。
慕容仙珠見了當先上前握住姐姐的手問:“姐,你怎麼纔來啊?我本還想等你一起去……”
莫仙姿緩緩搖頭截口道:“珠兒,你知道我不想見他們的。況且,人都不在了,祭拜也不必非這一天,何必自找麻煩呢……?”
看着三個孩子皆一臉疑惑,洪仙月輕咳聲提醒:“仙姿,當着孩子們的面,少說兩句吧……!雋兒,你們仨也好一陣子沒見了,出去玩兒吧!大人這說話,沒你們的事……”
三個孩子對視一眼,這種情況從小到大也非一次,當即互視一眼點頭走了出去。
房裡只剩下四人圍桌而坐,洪仙月看着三人道:“仙姿,不是我說你。孩子們都長大了,你以後說話真得多斟酌着點。天大的事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何必非讓孩子們也把仇恨帶一輩子呢?”
莫仙姿看着她歉然道:“洪阿姨!我也知道不該讓孩子們受累,可……可這麼多年了,我怎麼也忘不了穎兒的死!我總是會夢到他,他每次都哭着問我,姐姐你爲什麼要害我?我……”
見她說着就又哽咽起來,洪仙月輕嘆道:“哎!仙姿,其實那也不能怪你啊……”
“不怪我怪誰?就是我笨,纔會讓珠兒把那藥下在了湯裡。就算我是無心的,可我也沒法原諒自己。就憑這個,我這輩子也不要再見他了……”
聽她說着哭着,三人想起往事,也都不由黯然神傷……
半晌,白守節爲減輕傷感氣氛,看向慕容仙珠問:“珠兒,你聽說沒有?前陣子夜魅又有行動了?”
慕容仙珠點點頭道:“雋兒和我說了,聽說淮南仇相如一家九十七口,一夜之間全部喪命,連一個活口都沒留。夜魅的手段,也真是駭人聽聞啊!不過我聽說那姓仇的也不是什麼好人,殺了也不可惜!”
白守節點點頭,想了想皺眉道:“話是這麼說也沒錯!可夜魅的手段也的確是太狠了點。這幾年來他們殺的人恐怕好幾千也不止了,而且據說他們只要有錢什麼人都能殺。你說着江湖上混的誰還沒個仇家?這麼下去,以後要殺人的都去找他們,這江湖上還不亂了套?”
“我看着倒也未必!雖說夜魅殺人如麻,不過至少到目前爲止,他們殺的也都還是該殺之人。而且他們殺人的酬勞可不是小數目,要不是真的什麼深仇大恨,誰又會去找他們?”
正說着,洪仙月此時沉吟道:“其實,我近來也聽說了一些關於夜魅的傳聞。這說起來,他們的行事作風,倒是和……和穎兒蠻像的呢……”
聽了她的話,三人都不禁一愣!心裡卻不由一陣戰慄!
自從當年莫流香“毒害”兒子的事泄露不久,女兒和他徹底決裂,其好友慕容金勝也對他疏遠至今。不僅僅是因爲他的隱忍狠心,更因爲自己的獨女將因此一生守寡。而且慕容金勝的岳父,江南武林名宿杜百善也是因此被活活氣死。所以,事實上今天的莫流香已經是衆叛親離的處境了!
每當獨處靜思時,莫流香的心裡都會忍不住問自己。雖說自古英雄多孤寂,但爲了所謂的虛名讓自己孤苦一生,這又是否值得?
畢竟只是自己認爲做了“大義滅親”的事,但事實又是否真的如此?至少看看當前的情勢,和自己決心犧牲兒子的時候所想象的,所差又何止千里?
動盪江湖或許的確是很難改變,但當年兒子計劃以穆宗取代嘉靖皇帝,正是看中了其爲人寬厚仁善。且不說當年兒子是否真另有奸計,但事實證明,穆宗在位的六年裡,雖然沒有太大建樹,但也還平靜無波,國泰民安!
只可惜,穆宗只做了短短六年的皇帝,而這恐怕絕不是兒子當年能想到的。然而當今神宗皇帝少年繼位,朝廷中內有奸宦馮保,葛如斌,外有狐黨徐階,高拱把持,以致朝政混亂,天下各地貪官橫行無忌,百姓苦不堪言!就算是當年自己讓長子重回朝廷,也終於因受不了朝廷排擠而告老回家。
如果當年自己能預見今天的情形,就算兒子真的取代了朱明朝廷,至少今天自己應該不會這麼悔恨吧?
可無論怎麼想,事情畢竟都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今天再來悔恨也已經毫無意義。
事到如今,莫流香已經是年過耄耋的老人,自知去日無多。而他始終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死後的江湖。無論如何,以自己畢生名望,以及月影門的實力和武林正道各派的交情,就算早已武功盡失,仍可以支撐武林大局不亂。
可是,一旦自己不在了,門下弟子武功雖高,卻沒一人有統御之才。長子爲人忠厚,武功卻不濟,加上出身朝廷根本無法駕馭武林。
當年慕容仙珠本來是要把莫暢寧一起帶走撫養的,可是莫流香厚着老臉稱因其非孫兒親生母親不許強行留下。他本來的意願是這孫子好歹會繼承兒子一些天賦,自己餘生精心教養可期來日成才。但可惜的是連自己在內,家人都因孫兒身世可憐,從小就對他不忍苛刻。加上這孩子天賦一般,又不肯刻苦,實在難以承擔大任!
相比之下,長子之女莫瑤雖年僅十四,卻是一副俠骨柔腸,且習武頗有天賦,惟獨可惜是個女子!
所以倒是次子莫仙穎的另一個兒子,莫雋,雖還只十七歲,但近兩三年來親自處理三義門事務,也還算井井有條。如果來日有他可以繼承自己畢生的事業,甚至還有希望能讓月影門和三義門合爲一家,當然更可以維護武林平靜。但問題是他自己也清楚,這隻能是自己無法達成的一個美夢而已!
環視自己偌大的書房,佈置雖簡約樸素,但其中的擺設無一不是價值連城。可自己置身其中,卻是如此的落寞,孤寂!孩子和自己漸漸遠離,而那班曾經的老朋友,如今也多已仙逝。唯一剩下的慕容金勝,卻也是再也不可能來和自己對弈小酌了……!
正胡思亂想着,書房門輕輕被敲響。片刻房門打開,進來的是三弟子白守禮!
“師父!”
“嗯!老三來啦,正好!爲師正悶得慌,你來陪我下盤棋吧……”
“是,師父……”
擺開期盼,師徒倆相對布子。但和十幾年來每一次都一樣,每當博弈,莫流香心裡都會感到極其的空虛……。
半晌,莫流香心裡似有所感,緩緩擡頭問:“老三,怎麼一副苦着臉?是不是遇上什麼煩心事了?”
看了他一眼,白守禮輕輕苦嘆道:“不瞞師父!弟子今天來,是跑您這躲清靜來的!”
“哦?”
“哎……!是這麼回事,前些天嘉興、台州等地接連發生滅門慘案,只因死的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纔沒鬧大。可別人能不當回事,官府怎麼能置之不理?弟子在衙門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沒辦法只能想到您這來換換心思!”
聽了他的話,莫流香心感奇怪問:“怎麼,就一點頭緒也沒有?”
“哎!死的有幾十人了,可都是些地方上的惡霸地主,平日裡到處惹是生非,如果說仇家那是車載斗量,實在無從查起。更麻煩的是,所有死屍身上裡外一點傷痕都沒有,還不是中毒,實在讓人頭疼……”
沉吟半晌,莫流香緩緩道:“近年來會做出這種滅門之事的,想想也就只有那無影無蹤的夜魅而已!不過他們動手多是一劍斃命,而且必定是要收取大量酬金,從來不會對那些普通的地痞惡霸出手,好歹那些人也不值什麼銀子!”
白守禮聽了點頭道:“就是如此,弟子才更覺得一點頭緒都沒有啊!其實弟子也想過或許是又什麼江湖遊俠路過所爲,要爲民除害。但那些人至今還都死因難明,實在讓人費解……”
師徒倆相對思索,誰也再沒了下棋的心思。突然,書房門緩緩打開,一對三十歲左右的男女走了進來。正是莫流香最小的兩個徒弟,莫小天和莫小茹,他倆成親算起來也好幾年了!
“師父,三哥也來啦……”
“小天,小茹,我也剛到而已……”
說着,莫流香看向兩個小徒弟:“小天,小茹,你們來的正好,老三最近正好犯愁,你們倆沒什麼事不妨去幫幫他……”
莫小茹雖身爲女子,但從小聰明伶俐,對那些疑難之事素來有趣。莫小天更是片刻閒不住的,此時一聽馬上喜問:“三哥,是不是又有什麼大案子了?快說來聽聽……”
莫流香看着這徒弟性子多年一點不變,心裡實在哭笑不得:“你這麼高興幹嘛?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被師父一斥責,莫小天也想到如果真有大事,自己這麼高興卻是不妥,當下臉色頗爲尷尬!
白守禮笑了笑,便把事情一一說來。聽完,莫小天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揹着手在房裡緩緩踱步。而旁邊莫小茹聽了緩緩沉吟道:“不是中毒,又沒有內外傷,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就是被武林高手一擊點中死穴致命。但就算是死者武功不高,當今江湖有如此手法和功力的高手恐怕也不多啊……”
三人聽了一愣!莫流香緩緩點頭道:“我倒是沒想到這點!可小茹說的不錯,至少現在這確實是最合理的解釋!不過仔細算算,當今江湖有如此功力,還有如此準確認穴本事的,除了少林了緣方丈,了惠大師,盤龍掌門丁自強,華山掌門陸子奇等寥寥十數人,也想不出更多了。雖說各門各派這些年來都算人才鼎盛,可畢竟都還是年輕,不會有如此功力。而且如果是名門正派出手爲民除害,也不會給官府找麻煩……”
莫小茹看着師父點頭接口道:“話是沒錯,可師父您也常說,江湖上不爲人知的能人異士在所多有。如果真是那種高人隱士所爲,他們可不會去顧忌官府有沒麻煩!”
“你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這樣吧!你們倆就到嘉興一代去走走,到處看看能不能找到點蛛絲馬跡。如果發現什麼可千萬不能莽撞,一切從長計議,明白嗎?”
“是,師父……”
莫仙姿一家四口在莫府住了幾天,白守節也只去看過師父一次。畢竟家裡還有個老人,出來久了也不讓人放心!
他們走後,莫府也恢復了以往的平靜。而如今的三義門實力雖早非往昔,多年來各地的分堂和分舵,乃至本門內的各房、各部都接連叛出自立。
時至今日,已經只剩下浙江和江蘇兩個分堂,而起他們的實力也都已大不如前。昔日的三義門三老如今也只剩下魯仁一個,加上浙江和江蘇分堂的兩個堂主高克南以及安鍵通三人可說是當今三義門的頂樑柱。
此時三人正向莫雋彙報門下情形,實際上也只是形式上的,畢竟十年如一日的事,不說也都心裡有數。
三人說完,莫雋依次看看三個早已白髮白眉,滿臉皺紋的老頭,輕輕嘆道:“哎!說來真是慚愧,都怪雋兒無能,纔會累三位老人家如此年紀仍要辛苦操勞。我心裡真的很抱歉,更加愧對先父!”
三人對視一眼,魯仁微笑安慰道:“公子快別這麼說,其實你天性仁善聰慧,只是年紀還輕而已!加上掌門早逝,他一身蓋世武功便也淹沒了。不過掌門當年將天下第一奇功,一清氣功公傳武林。雖說少林堅稱一清氣功被人盜走,但屬下等多年來一直四處打探希望可以找到當年取得一清氣功的武林中人。所以公子還請別心急!至於我們幾個老傢伙,公子大可放心!這人吶,就是越動越結實,要真天天躺着享福,恐怕沒幾天就起不來啦……”
其他兩人聽了也忙隨聲附和,但莫雋聽了心裡卻更不是滋味!送走三人,回到內堂裡,洪仙月和慕容仙珠看他臉色發愁,也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對視一眼,洪仙月把莫雋拉到身邊柔聲道:“雋兒,奶奶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一直想重振三義門,不負你爹當年威風。而且看着那些老人家天天辛苦,心裡更是不好受!所以你就埋怨自己武功練不好,不能承擔一切,是嗎?”
莫雋心裡淡漠,面上苦澀的點點頭,輕聲長嘆!
微微搖頭,洪仙月又道:“其實你這番心意是很好的!只可惜你爹走得早,一身武功也沒留下多少記載。不過魯老幾位都是當世少有的高手,有他們精心教導,只要你肯用功,早晚會練成一身本事的,不用急啊!”
慕容仙珠看着兒子點頭接口:“雋兒,娘早告訴過你,無論什麼事,努力是好的,但一定要紮實根基。尤其練武功,更非一促可就!你姨夫教你的一清氣功雖然只是入門功夫,但那畢竟是武林第一奇功。只要你把內功根基扎穩了,日後無論練什麼功夫都可以事半功倍,知道嗎?”
“是!娘,我知道了……”
雖然嘴上說知道了,但世上就是有一種人,他們不會去考慮成功需要什麼必要條件!天上掉餡餅雖然可望不可即,但這世上畢竟還是有很多含着金鑰匙出生的人。只不過一個人希望成功,也許最該考慮的是自己所認定的成功到底是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