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打鬥聲一路傳來,也不知那一路打鬥是多少人對多少人,但顯然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輕功極爲高明,一路打鬥過去,若狂飆迅卷,天雷迴旋,只在迷樓那千轉百折高下起伏的樓閣院落間打轉。
紅拂在後飛趕,走到半路上,先見一根魚竿斷成兩截,落在路中間,再前行十數步,但見一個蓑衣斗笠客,斗笠兒半斜,若被刀劈開,裂開一道大縫,分開,斗笠下是一張不失英氣的青年的臉,但嘴角噙血,牙關緊咬,鼻息全無,臉冷身僵,仆倒路旁,顯已命絕。
這人,該當是那個“春江獨釣”郭贊吧?
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被殺的?他是助綠綺這一邊的,還是與綠綺爲敵的?
情勢急迫,紅拂不及細想,越過再向前趕,卻聽前面遠處一個聲音厲聲喝道:“蕭菩薩,你再窮追不捨,休怪我無情了!”隨聽得一個聲音如木石無情般平平遞出:“王如寇,你號稱‘殺手之王’,若懶在宮中,貧僧自然要驅逐,以免對聖上不利。你若定要與貧僧拼命,貧僧也是無奈。”
這兩人,竟赫然是“殺手之王”王如寇與宮中四大侍衛之一的“金剛幻幢”蕭菩薩!
紅拂明白,綠綺與王如寇一定是感念故主,入宮來爲起兵造反被殺的楊玄感報仇來了。
不想楊玄感已身死數年,“獨孤城”中還有人會忠義如此!
雖然紅拂早與楊家分道揚鑣,“獨孤城”殺手還曾追殺過自己,綠綺與“殺手之之王”王如寇以及“四奇”還都與紅拂交過手,若不是蒙面客“沈光”以及後來俠王李神通、大俠柴紹夫婦等李淵李世民一系人馬及時趕來接應,後果難料。但不知怎地,一聽到綠綺、王如寇遇險,紅拂心裡不由一熱,生出種要幫他們的衝動。——也許,是當年的那份香火情,還在吧?因着綠綺與王如寇,紅拂心裡便閃過一個人的形象:那人魁梧,豪俊,白臉烏須,風度灑脫,美髯飄拂……那人曾一身黑盔黑甲,騎着烏騅馬,如一道黑色閃電殺進陣中,威風凜凜,前來馳救自己!
玄感!城主!你……在九泉之下,過得還……好……麼……?
在那一刻,紅拂心中熱腸痛肝,如被那匹烏騅馬的馬蹄狠狠踏過,變得心口壓得很重,好疼。一剎那間神思恍惚,幾乎難以把握自持,只想找個無人之處,痛哭一場。
聞知楊玄感起兵,她沒在李靖面前動過聲色,倒是李靖幾次想與紅拂談楊玄感起兵後的軍事變化,想把他與李世民所研討的楊玄感在軍政上的得失告訴紅拂,但都被紅拂藉故推託,不願與聞。後來,楊玄感兵敗了,西逃路上連吃敗仗,最後在葭蘆戍只剩一個兄弟楊積善跟着。窮途末日的楊玄感,重演楚霸王項羽拋頭贈親一幕:叫楊積善砍了頭去將功折罪!楊積善殺了楊玄感後,揮刀自殺,沒能死去,被追兵抓住押回。楊玄感的頭固然傳首東都,這顆頭被示衆遊街。楊積善則更慘,被凌遲處死!身遭千刀萬剮之慘痛……在那些日子,紅拂神情淡淡,也沒有動聲色,爲楊玄感落過一顆淚珠。然而,不曾動過聲色,心中真的便古井不波了?沒變色落淚,心底,便真的沒有感覺了?有啊,有啊,只是那感覺,豈一個牽腸掛肚能言?那悲傷,又豈是一場哭幾滴淚所能紓解?那痛是如此巨大,以致一段時間來她一直處在麻木之中,沒能從那場巨痛中回過氣來。那時即使有淚,也讓悲哀給煎熬成了風乾煙散的煙氣。紅拂這才知道,最大的悲哀,原是這樣流不出淚來的,無法哭出來的!
唉,過了這麼多年,原以爲悲哀已在心裡死去了。不料,居然,在今夜,此時,因着綠綺與“殺手之王”王如寇這些故人,這在心中死去的痛覺與悲哀,猛地全活了過來,向她襲來!
紅拂不由合上眼睛,任鼻酸着,心痛着,淚水在臉上縱橫。她微仰着頭,感覺木木地走着,向前走去,只覺臉如干旱多年的土地,第一次被雨水痛快地澆着,流着,這樣流着,甚至流出一種暢然的熱烈與快活!
這是她自楊玄感死後,心裡第一次,有了,感覺。
任淚眼婆娑,紅拂向前走着,也不知這樣走了又多久,停下來又多久,她只聽聲音,“殺手之王”的“王者之手”“銷兵掌”與“金剛幻幢”蕭菩薩的大力金剛杵、七級金剛經幢來來回回地對戰,殺得難分難解,像這種一流一的高手對決,旁人原本就無法插手進去的,何況她此時心中酥酥的,身體軟軟的,全無戰意鬥志,更幫不上忙了,也無心去幫忙,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感覺中,自己的世界裡。
那世界,那感覺,在痛中慢慢清晰地呈現往事,呈現出楊玄感與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一幕幕情景,直至大興苑中,“獨孤城主”愴然離去的那一幕場景:獨孤城主從山崗上一步一步地下山離去,背後,蕭蕭白楊愁殺人……
正在這時,只聽一聲宏聲的梵唱“阿彌陀佛”,眼前的戰局忽一靜,卻是“金剛幻幢”蕭菩薩手中兩件兵器俱已脫了手,雙掌合十,向對面一拜,就地坐下,寶相**,不言不動,如入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