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城在隋時分爲東西二市,東名都會,西名利人。西市,因位西方,屬金,又叫金市。
東西兩市都有酒樓,卻以西市的胡姬酒樓更爲熱鬧。所謂胡姬酒樓,是指店中有胡姬待客的酒樓。那胡姬,來自西域,以波斯、天竺、拂林等地爲主,金髮碧目,膚白如雪,窈窕身材,能歌善歌。酒客來此,半爲飲美酒,半爲賞美人。
西市的胡姬酒樓,又以“錢記四海英雄樓”、“永氏文魁坊”與“酒胡子老班酒鋪”最爲出名。
但李密與劉文靜帶領“十三鷹”騎馬經過這些酒樓時,連停都不停,徑馳過去。十六人浩浩蕩蕩,轉過大街,拐入一條小巷。
李密與劉文靜在巷口下馬,跟在李密身後的“十三鷹”中的老大向後作了個手勢,“十三鷹”中的其他人,也都跟着下了馬,靜靜侯令。
李密說:“老大、老三與靈歧陪我們進去。其餘兄弟由老四帶領,散入周圍酒家便宜行事,今天大夥辛苦了,每人賞銀十兩。‘飛鷹’仇七,你負責發放。”大夥聞道又有賞銀可以花銷,頓轟然應諾,謝過李密。
“十三鷹”中的老大“金雕”馮伯雄高聲道:“兄弟們,聽到國公的話沒有?國公犒勞咱們,但也別喝高了,誤了國公大事。”“十三鷹”中的老二“飛鷹”仇七笑道:“老大,你們放心去吧,兄弟們自會自己照應自己的。”“十三鷹”中老三“青隼”孟昭與專爲打探消息的“飛犬”靈歧,牽着五匹馬,跟在李密三人後面,向小巷裡走去。
走到小巷最裡面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劉文靜看了牆邊一個用黃泥巴在牆上點出的一個標識,點了一下頭,向李密道:
“他就在裡面。”
李密點點頭,徑直踏向裡面去。劉文靜留在最後,將標識擦去,在標識上面的磚縫裡,插上一根草根。站了片刻,一笑,離開。
店內只有兩張桌子,李密與馮伯雄、孟昭、靈歧佔了一張,另一張上,單獨一個人背對大門,坐着一個高大漢子喝酒,下酒菜雖只是簡單的兩三樣小菜,但那人坐在那兒,儼如對着山珍海味,大賓貴客,吃得極有氣派,極具斯文。
李密打量那人,但見他虎背熊腰,臉方中帶圓,眉長過目,眼蘊淵光,兩道長眉威武中含着一股儒雅清秀,天庭飽滿寬廣圓突,地閣厚中帶方略向前突耳後見骨,中間一管高挺筆直的鼻管,映着兩旁略帶高聳的顴骨,正是“五嶽朝天”的貴相。
但這人衣衫襤褸,本來的白衣完全成了灰不灰黃不黃的顏色,也不知多少天沒有漿洗了。頭髮蓬亂,滿面風塵,桌上放着斗笠蓑衣寶劍包袱,顯然是長途遠客。看他身上沾着草根泥沙,便知他多半是天當屋頂地當牀,露宿野外已慣的主兒。
若不是已知他是誰,李密平時見了,還以爲是京師“窮家幫”的哪位舵主呢。
李密向馮伯雄遞了個眼色,馮伯雄看了那大漢一眼,招呼道:“這位兄弟,長得好身架兒。是道中人嗎?”
那人放下酒角,向李密等四人正眼一一看過,微笑道:“承蒙過問,在下雖然學過幾天道,但並非道中之人。”
見那人好相與,靈歧說:“不知這位大哥學的是哪家的道法?天師道,還是上清道?或者是釋氏沙門,甚或信仰的是摩尼明尊?拜火教?景教?”
那人誠實回答道:“在下名叫藥師。這名字,雖譖了藥師佛的名號,但在下所學的,卻是道家術法之門,以陰符、黃庭兩經爲主。”
李密見這人有問必答,言辭不卑不亢,心下喜歡,不由問道:“相逢即緣,還沒請教高姓?”
那人道:“免高,姓十八子李。”
李密說:“啊喲,遇上同姓了,五百年前當是一家。”
那人聞說,一揖道:“不意在此遇着本家,幸會。”
李密說:“前人有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藥師兄,請過來同飲一杯如何?”
那人當胸一抱拳,謝道:“多謝。君子不受無功之祿。我自有酒。”
孟昭說:“那麼,請藥師兄請我們喝一頓酒如何?”
那人看了孟昭一眼,笑道:“這位兄臺英氣過人,豈是路遇即乞酒食之輩?何必自侮侮人?”
馮伯雄聞言,冷笑一聲:“說來說去,我們請你也不肯,讓你請客你又不願,分明是看不起我們京城‘十三鷹’!”
那個叫李藥師的人,也不帶氣,也不動怒,微笑望向李密:“如此說來,尊駕就是蒲山公了?”
李密頓改容,立起長揖道:“不敢,李密在此,不知兄臺何以知我?”
李藥師也立起還禮,長笑道:“天下誰不知蒲山公與京師‘十三鷹’同進同退?蒲山公面有異色,目有神光,進來之時,自有種雄視闊步的氣象。牛角掛書,天下傳名,誰人不知?”
見李藥師如此說,李密淡淡道:“三原李靖,果然不凡!”
李密此言一出,馮伯雄、孟昭身動如電,兩道銀光一閃之間,兩口快劍呈斜十字,架向李靖腰間,只須李靖稍有異動,便一劍橫抹,腰斬殺人。
李靖神色不變,淡定斯文地笑道:“門外的肇仁兄可以進來了!”
聽李靖如此說,劉文靜一笑而入,抱拳道:“怎樣?兄弟所言如何?”
李密大笑:“豈但膽識過人,更兼智慧超羣!”
不待李密吩咐,馮伯雄、孟昭雙劍入鞘,在後跪下賠禮:“京師‘十三鷹’‘金雕’馮伯雄、‘青隼’孟昭,謹向李公子謝罪!”
李靖轉身挽起兩人:“兩位兄弟是試在下膽量來了。奉命行事,忠字當頭,何罪之有?”說至此,更向李密與進來的劉文靜一笑:“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誰叫在下不識擡舉呢?”
劉文靜看向李靖,目中露出敬佩之色:“想不到你還是趕到了京城!”
李靖笑:“若在下連京師都趕不到,這個賭還有什麼打頭?”
見李密等露出疑惑之色,劉文靜向李密道:“藥師是與在下打賭,從太原步行剋期到京城來的,竟然是不早不遲,正好今天趕到!”
李密聞言,問:“肇仁與藥師,都是天下名士,這個賭一定打得非常有趣。不知賭的采頭是什麼?”
劉文靜說:“這個賭,是驚天大賭。采頭麼,嘿嘿,就是採人的頭!”
“生死賭?”李密、馮伯雄、孟昭、靈歧四人俱一驚。
——若是生死賭。李靖既然如期到了京城,豈不劉文靜輸掉了腦袋?
劉文靜見四人的八道眼光俱向自己的脖子上射來,不由一縮脖子,笑道:“在下縱要被人砍了腦袋,也自是不是現在。被你們這四雙眼睛看得老子心都毛了!”
劉文靜大叫:“老闆呢?快來結帳,我們要換地方再去喝。只有換個寬敞地兒,請各位兄弟一起,邊喝邊聽李藥師講他一路傳奇經歷,才過癮。須知,他可是衝過三道狙殺堵截防線,打敗了至少三位大大有名的英雄,才抵達京城的。”
李靖淡淡一笑,臉露倦意與歉意:“肇仁兄,本當要好好與蒲山公、與兄等好好喝一杯的。但在下酒已飲過。倦意漸濃。明天還與奇章公牛大人相約,要去拜見楚公。你我這場酒麼,押在後天如何?”
李密看着李藥師,見他真的兩眼發紅,倦意困色已漸襲上,當下道:“好,就後天。”他轉向馮伯雄:“伯雄,你與孟二合騎一馬,讓我騎你的馬回府。”
靈歧問:“那你的‘玉額踏雪’呢?”
“玉額踏雪”是李密的坐騎,全身如同黑緞,偏額角處長了一塊長菱形的白毛,四條馬腿近蹄處一尺許,也爲純白毛色。因而得名“玉額踏雪”,竹批雙耳峻,紫睛兩目圓,胸鼓如鳧,腦若伏兔,神駿非凡。
“那還用說,自然是國公讓出給李公子乘坐了。”馮伯雄說。
李密攜着李靖的手同行而出:“藥師明天要見楚公,今夜自然要香湯沐浴,改換衣衫,好好安睡一覺了。”
“若這類些許小事我李密都安排不周,不要給天下英雄笑我李密忒也不諳世務了?”
李密說完,揚聲長笑。
李靖、李密上馬,在“十三鷹”前呼後擁下,馳過大街,向李密的蒲山公府第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