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在哪裡?”出了門,宇文述問宮中侍衛總管、“九天垂翼”皇神象。
“今夜是非常時期,皇帝將臨幸張姑娘。”皇神象說,“沈光其人,武功奇高,劍術一流,輕功絕頂,連麥鐵杖麥大將軍也不是他對手。風聞他對張姑娘一往情深。他來宮中效命,又恰在張姑娘入宮之前不過數日。因此,下官將他派在今夜宿衛宮城,負責守衛大興宮。”
宮城在大興城極北,而芙蓉園在大興城東南,兩者相隔二三十里路。皇神象如此安排,可謂慎重。
“馬上着令飛騎往宮城令沈飛過來。”宇文述道。
“爲什麼?”皇神象見宇文述臉色嚴峻,心裡別的一跳。
“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宇文述有了被蒙面劍客擋下,自己無法測出紅拂武功深淺的教訓,變得精明起來,“這個‘肉飛仙’,與其放在那邊,還不如放在眼前看着踏實。”
宇文述說至此,一嘆:“我們都擔負守衛皇帝要職。這沈飛來投軍,若不試出他的真實意圖,留在軍中,尤其在宮中值宿,如同養頭時刻傷人的猛虎在側,將令我們寢食難安!”
“好。”皇神象點頭,“同意大將軍之見。下官這就令飛騎去調遣。”
宇文述望着外面夜色深沉,臉色嚴峻:“坊間都傳說紅拂入宮,要爲其當年被殺的父親與史萬歲一家報仇。楚國公楊大人父子,有不測之志。紅拂出自楚國公府,身具武功,其心意也難知。所以,皇上把楚公父子也叫到這裡,暗令我們:若有異動,便將他父子先除去,以免激起事變。朝廷討伐高麗國,正在密鑼緊鼓地進行。國家不能在此時出事。”
皇神象沉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們做臣子的,自然要盡忠陛下,爲國肅奸了。”
“聽說你要殺朕,爲令尊張將軍與史大將軍全家報仇?”隋煬帝單刀直入,第一句話就如此問紅拂。
問完話,隋煬帝一目不瞬地盯着紅拂,觀察變化。
紅拂心中一震,臉上卻平靜如水:“民女從楚國公府上來。若民女真是張將軍之女,要爲史大將軍全家與民女之父報仇,那麼第一個該殺之人,便是楚公了。”
隋煬帝說:“其實,朕早就查明你的身世了。”
紅拂說:“皇上既言查明,紅拂倒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是怎樣的?”
隋煬帝道:“你確是已故柱國將軍張千秋之女!”
“原來,我真是。”紅拂道,一縷痛楚之色,從她臉上如一道水波的波痕輕掠而過。
“你父親之死,死得極慘。”隋煬帝道,“你父親武功奇高,在以一對四的激戰之中,令元開道、董飛狐、獨孤殘刃與拓跋闢疆還都受了不大不小的傷。但只虎難鬥羣狼,以一人之力鬥四大高手,你父親終究還是被四人亂刃分體,慘死在天津橋上。”
“原來,家父真是死得如此之慘!”紅拂雖然早知父親被殺真相,但從煬帝嘴中再次聽到,還是被深深的悲痛擊中,痛得全身不由震了一震,眼眶微紅了。
“唉,宇文述從雲將軍處探明消息,奏報於朕,朕讓楊司徒集合四將先保護自己,以免不測,並令司徒切不可傷害張將軍,在不傷及將軍的情況下,可將張將軍拘禁起來,待張將軍胸中悲憤之情平息後,再予調解。張將軍與楊司徒,都是國之干城,朕誠不願見我大隋朝名將,不是死在兩國相爭的戰場,而是死在同殿爲臣的袍澤兵刃之下!唉,結果,還是楊大人難於容人,最後,還是,把令尊給圍起來,將他圍鬥至死!這一切,這一切都是朕的失着啊。”
煬帝說至此,微微搖頭,爲往事的不堪回首而嘆息。
紅拂看着煬帝感傷的眼神,這一切看上去不似作僞,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令尊立志爲義兄報仇。說來,史大將軍之死,雖是先皇下令,罪魁禍首,說來還是楊司徒。當其時也,楊司徒一言興邦,一言喪邦,極具威權。先皇對他是言聽計從。我那時還未成爲儲君,又哪敢於國事妄加置喙?史大將軍爲人正直,剛梗血勇,每逢國有大戰,奮不顧身,屢建大功。論統軍之才具,對敵之勇猛,實出楊司徒之上,被呼爲‘軍中之神’。難怪楊司徒要對他妒忌有加了!”
“楊素!”紅拂聞言,切齒低低叫着這名字,臉色不由變得煞白,眼睛也有些直了!
紅拂的眼中燃着憤怒的光芒,手中的拳有力地捏緊。
隋煬帝看着紅拂:“要不要朕下令,將楊司徒拿下,爲令尊報仇?”
紅拂聞言,原本繃緊的臉漸漸放鬆了,出人意外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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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隋煬帝大感意外。
“不要。”紅拂答這句話時,聲音已相當冷靜了。
“爲什麼?”煬帝問,“難道你不痛恨他主謀先後殺死令尊與史萬歲?”
“恨。”紅拂說,“想到這些,我真想殺了他。”
“但是。”紅拂道,“他對我有十數年養育之恩,延名儒奇士,方外異人,授我文學武功。並對我親授風鑑之術,平素對我,亦父亦師,關懷無比。我不能不報此恩!”
“你先報恩,後報仇?”煬帝的眼睛不由眯起,怕光似的眯着眼看着紅拂。
“是。我要先報恩,後報仇。”紅拂說,“這樣,人生庶幾可無憾!”
“好!好一個‘先報恩,後報仇’!”煬帝道,“你真是一個奇女子,凌華姑娘!”
紅拂說:“別叫我凌華。”她望着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皇帝,“在我沒報仇之前,我不配姓張,不配家父爲我所取的這個名字。”
“那我又該如何稱呼你?”煬帝問。
“你就叫我紅拂吧。”紅拂說,“我本是楊司徒府上的執紅拂的家妓。”
她這樣坦然說着自己的出身地位,並不以此爲恥。
“紅拂,你是朕見過的最奇特的女子。”煬帝目光炯炯地望着紅拂道。
紅拂望着皇帝,毫不退縮,反脣相譏:“皇帝,你也是我所見到的天下最矛盾的人!”
隋煬帝聞言,仰天大笑:“朕,你說朕是什麼?天下最矛盾的人?這說法有趣,朕還是第一次聽說。你不妨說說,朕是如何個矛盾法?”
紅拂說:“在我聽的一種傳聞中,你是一個性格暴戾、急躁、殘酷無情、不容別人對你有絲毫冒犯的獨夫,暴君。但我此時所見的,是一個帶着孩子氣的鄰家大哥,在與他淘氣執拗的妹妹面對面站着爭執的鄰家大哥,並不見到他有什麼可怕!”
“朕?暴君?鄰家大哥?”紅拂的話每一句都令煬帝驚奇不已,如聞海外異聞。“好,我倒是個怎麼個暴君法?又怎成了鄰家大哥了?紅拂,你坐下說。”
“皇帝也站着,哪有民女可坐之地?”紅拂說,“小女子雖不知朝廷禮儀,這點規矩,還是懂的。”
“好。朕也坐下。你坐下,咱們坐下說。”煬帝坐入一張鋪着繡褥的圓墩上,向紅拂做着請坐的手勢。
紅拂依言坐了下來。
煬帝擊了一下掌:“來人。”
“皇上,有何吩咐?”兩個太監馬上出現在屏風口,垂手聽旨。
“換上從宮城帶來的上好龍涎香,原先的香,聞久了不新鮮了。”
“是。”
“再爲朕與紅拂姑娘各沏一甌香茗。就以那朕從江都帶回的‘碧螺春’。”
“是。”兩個太監退下。
煬帝向紅拂做了個請的手勢,微微笑道:“說,請繼續說。”
宮城。大興宮。
皇宮侍衛總管皇神象的“飛騎”侍衛向宮城宿衛的值閣將軍“金眼銀戟”車體仁查問沈飛所在。
“金眼銀戟”車體仁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四方臉,絡腮鬍,唯一威武中不足的長了個肉嘟嘟的大酒糟鼻子。
聽“飛騎”侍衛問及沈飛,車體仁不由自主地把手摸向酒糟鼻子——一遇緊張與大事,他就忍不住有此小動作:
“啊呀,武老三,不得了,不得了,沈飛的武功高得不得了!”
問話的“飛騎”侍衛武載一,排行老三,宮中宿衛上下都以“武老三”稱之。
武載一階位比車體仁低好幾級,但他身負總管皇神象與大將軍宇文述之命,事關緊急,不由打斷道:“車將軍,時值非常,快說沈飛在哪?皇總管與宇文大將軍要調他過去!”
車體仁訝道:“怎麼這麼快南邊離宮也出事了?難道是兩撥人來闖宮?”
“什麼也出事?你這裡出事了?”武載一問。
“正是。遇上一個武功奇高的蒙面怪客,闖宮查問皇上下落,竟似要來行刺皇上!”
“什麼人如此大膽?”
“不知道。這怪客在宮中先後擒拿了六七個人,男女都有,逼問皇上下落,還問紅拂女是否在宮中。被他擒拿住的人中,包括侍衛鐵三與羊五。”
“‘一槍如龍’鐵入雲與‘淒涼虎’羊撕也被拿住了?”武載一吃驚地問。
鐵入雲鐵三與羊撕羊五,都是宮中“龍虎榜”上排名靠前的侍衛高手。鐵入雲的“攔虎入圈三十六槍”與羊撕的“搏獅撕風爪”都是一等一的武功。
“也被拿住了。鐵入雲頑強,被那廝捏碎了一對肩骨,這輩子是休想再使槍了。羊撕硬以一口‘含元氣’衝開了被封的穴道,雖然報警讓宮中有了防衛,但這一口氣還是衝岔了,已成偏癱之人,下半輩子也只有在臥榻上度過。”
“……”聽到平日一直相處的兩個同事如此結果,武載一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肩骨堅硬,爲人體中大骨之一,不想被這蒙面怪客捏碎,這等功力,也駭人聽聞了。傳說中崑崙“碎金指”與“分金手”纔有這等洞穿金鐵、碎石成粉之功。
“後來這廝掠到這裡,被沈飛發現,與他交上了手。兩人從地上打到宮頂上,一路上風馳電掣般追逐着出了宮,輕功一流一的‘雲中猴’與‘雁翎紅’追出去,追了五六裡,還是追丟了,纔剛回來。”
“雲中猴”卓飛廉與“雁翎紅”高摩訶的輕功身法,爲侍衛中輕功數一數二的高手。若教追上了,有卓飛廉的“金剛五行輪”與高摩訶的“七十二式雁翎快刀”加上“刀中夾鏢”的神出鬼沒的“十三支雁翎鏢”,“肉飛仙”應能把這怪客留下吧?
——武載一聽車體仁說着情況,心思一陣恍惚,出了一下神。
“喂,你哪裡發生了什麼大事?”車體仁說完了這邊遇到的警訊,問。
“沒什麼,只是皇總管與宇文大將軍想調沈飛過去,加強那邊的防衛。”武載一見這邊再不能提供更多的消息,揮手道,“我得趕緊回去,告訴總管這裡消息!”
武載一說完,翻身上馬,向南門衝去。
蒙面怪客,查紅拂。武功奇高!
武載一邊連連揮鞭鞭馬急馳,邊心中念道:我得快,趕快回去,把警訊稟報總管!
武載一出昭陽門,直穿皇城,由朱雀門出,嚮明德門方向狂馳。
過保定坊左折向東,可直奔芙蓉園。
當他到保寧坊放慢馬速左轉時,忽然一人從天上飛撲下,從背後向他襲來。
武載一感到腦後生風,有人襲來,倏地一矮身,來個“蹬裡藏身”,避開來人襲擊。
武載一精於騎術,這種“蹬裡藏身”偏身避敵的馬術,他出身馬營,從小就會。
武載一順手一摘,從馬鞍橋上摘下一把吳鉤劍,反搠而出,劍光如電而出,反應奇快。
他在一對吳鉤劍上下過二十年苦功,劍術高超。
他不信敵人能避得開他這出人意表的一劍。
但馬肚子下忽然伸出一隻手,先在他一隻腳上捏了一捏,後一把將他從馬蹬上“拉”入馬肚子下,一個“鯉魚穿波”帶着他穿出了馬肚,掠到了坊牆轉角的陰影。
這人身形如同鬼魅,出手之快,用力之猛,讓人根本無法還手。
等那人鬆開手,武載一驚見自己馬背上已多了一個虯髯濃眉身材高大的宮中侍衛。
那侍衛露出一口白牙一笑,狠狠一鞭馬,縱***奔去。
武載一到此時,還不知那從馬肚子下出手擒下自己的人是誰,他正想回頭看,只覺後腦一重,眼前一黑,咕咚一聲栽倒下去,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