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如此。”李靖推杯,目光中露出沉痛與失望之色,“當我一察李淵父子有反意,便全力投入偵查,兩年才把這些證據千方面計收集齊。想不到楚公與西京諸公竟視爲蔑如,無動於衷!枉費我一片忠心,不出數年,待李淵父子羽翼豐滿之日,這天下必歸李氏所有!”
李密停杯,幽幽道:“其實藥師,你雖有天縱將才,但對政局風雲,猶有未察之處。”
李靖說:“願聽法祖兄高論。”
李密一笑:“與其聽我高論,還不如聽肇仁兄說一說,爲何李世民年紀雖輕,竟會在第三道防線上放過你,與你賭下這生死大賭。”
李靖向劉文靜點頭:“是啊,此正是我所不解處。爲何李世民一介唐童,敢有如此信心,知他必贏?”
劉文靜道:“先說你收集的證據。”
“一,你收集證據,說唐公李淵在太原招兵買馬,準備衣甲糧食,積極備戰,擴大實力。須知,李淵與皇帝乃婕兄弟關係。李淵祖父李虎以功被封爲北周唐國公,爲六柱國將軍之一,與皇帝祖父楊忠同殿爲臣,聲氣相通,有袍澤之誼。兩人同是柱國將軍獨孤信的親家,文帝娶得獨孤後,李淵父親則世襲唐國公,娶獨孤皇后親姐姐爲妻。李淵的外祖父,也就是皇帝的外祖父。這份親戚關係,是李楊兩家信任的基礎。除非李淵親樹反旗,否則,皇帝不會輕信任何告密之辭,向李淵下手。而且,就在不久前,皇帝在雁門關被突厥所圍,第一支到達馳救的援軍,是屯衛將軍雲定興所率本部軍隊。李世民以十六歲年齡與唐國公之子的身份,參加雲定興軍隊馳援皇帝。得到皇帝嘉獎。李淵也正因此事而被委以重任,負責主持關西守衛軍政大局。面對突厥在關外時來寇抄侵掠,他招兵買馬,也是爲國備戰,無可指責。”
“二,你收集證據說唐公李淵與其親家、車騎將軍長孫晟一起,教子侄等研習突厥語,常派人出關進入突厥境內,有交通突厥之罪,李淵還與長孫晟、長孫晟之兄、東都留守、曾任大興令的長孫熾經常聚會於長孫晟之家,密謀天下大事。甚至他們派人出關次數、向突厥可汗私送金銀布匹女子樂隊等禮物,三家在太原、洛陽相聚次數、時間、人物及旁證都收集齊全了,不可謂不用心。但長孫晟爲皇帝所親信的大臣,對朝廷一向忠義耿耿,屢被派往突厥出使。唐公既有防範突厥之職,向親家、精通突厥事務的長陽晟請教對付之策,也無不妥。你據此說李淵謀反,不夠有力。”
“三,你經過密查,並且你確信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也願爲你作證,證明晉陽監副監裴寂與李淵私交非常密切,裴寂身爲皇帝在北方的行宮晉陽監的監使,居然將本來侍候皇帝的宮女送到李淵府上,供李淵享用。這就是造反之罪。但就是此事爲皇帝所知,因北方西部還賴這位表兄守衛,以皇帝的智慧,值此非常時期,會爲了那幾個冷宮宮女,而追查李淵死罪?甚或逼反這位表兄。先來一場表兄弟大戰?須知,皇帝正雄心勃勃,要討伐高麗呢。這時候,他可不願後院起火。再說,縱有王威、高君雅作證,這等男女私事,如何查實?皇帝明知戴了綠帽子,也只有忍着。否則,縱殺了李淵,也還不是貽笑天下,徒增其辱?”
“四,你說李淵令他兩子一婿交結山東豪傑,網羅死士勇士無數,陰蓄異志。但你告密之行能夠成功,而且李世民還放了你一馬,這說明一,李淵家並沒多少死士勇士,其力量連一個告密之人都攔不住,有何作爲?二,李世民放你去告密,表明其襟懷坦蕩,身正不怕影斜。世上哪有造反者不殺告密者,公然放告密者去告密之理?”
“如此一來,藥師你告發謀反證據之事,就顯得不夠有力了!”
劉文靜說到這裡,笑道:“這就是世民敢放你一馬,不在第三關上與你力戰的原因。但還有兩道理由,你不可不知,這兩條理由,由法祖兄跟你講。”
李密接言道:“還因爲李世民已看清了楊素父子的心思。”
李靖嗒然若失,望向李密:“楚公其人……”
李密一笑,道:“楊素雄才大略,爲兩代皇帝所忌。這就是柳述樑毗力扳楊素,皇帝不以此點責備他們兩人的原因,因爲只有如此才能保持權力的平衡之道。後來文帝親下詔令,使楊越公少管宰相事務,賦閒在家,也是怕他權勢過盛,威脅太子日後江山。當今皇帝雖對越公前後晉位太子太師、大司空、司徒等三公之位,極具尊榮,但內心一直對楊素存陰忌之心,恨不得楊素早死,才安心。皇帝南巡揚州,留楚公父子爲西京留守,看似放心,但令宇文述潛回西京,便可看到皇帝對楚公父子防範之心始終未懈。以李淵在太原,長孫熾在東都留守,也是爲了對楊素留守西京有所鉗制。若楊素接藥師兄你的密告以八百里加急文書馳報皇帝,皇帝難道不會懷疑是楊素父子反間之計,爲了方便自己行事,而要除去李淵他這皇帝的婕兄,砍斷皇帝的左膀,削弱朝廷在關西的力量?”
“即使居於上述理由,楊素也寧願信此事無,也不敢信此事有了。何況,楊素還有第二條理由。”劉文靜說。
“那就是楊素父子陰有異志。”李密道,“楊素雖老矣,但他弘農楊家的親信勢力遍佈朝野文武,不可低估。楊玄縱等楊素之子雖然才具平平,不過藉父蔭獲高官之位,當上了將軍、刺史,但玄感之才具,文武雙全,器局宏大,廣結朝野才俊,其志向之大,實非池中物可比。因此,若真唐公李淵反,楊素父子一定會樂觀其成,看這婕兄弟倆來個龍虎相鬥,爭個你死我活,最好兩敗俱傷,他們好坐享漁人之利。”
“因此,世民算準你縱有能力準時趕到這西京,告密告到楚公手裡,也等若白告。”劉文靜說。
“好,好,兩位說得好。使得我李靖茅塞頓開。原來朝中形勢,如此錯綜複雜!我在馬邑,地處邊鄙,茫然無知,確是錯得不能再錯!”
李靖說到這裡,虎目噙淚,將碗大拳頭塞到口裡,重重咬了一口,直咬得鮮血怒流,臉上痛苦之色盡顯,痙攣不已。
李靖仰天長嘆:“可惜,縱我有真憑實據,朝廷不信,又能奈何?我李靖空懷報國之志,不能向朝廷一申其忱,一展其志!”
見李靖如此,劉文靜勸道:“藥師兄何必如此悲觀?古人有所謂禍福相倚之說。你雖不能取信於朝廷,盡忠於皇帝,挽狂瀾於既倒,作個忠臣烈士,但你胸懷大才,若天下有變,正是你大展身手之時。別人我有所不知,唐公父子,尤其世民,既有今次有心放你,與你打下這生死大賭,就是看中你的不世將才。你若依約而行,願賭服輸,便要作唐公之臣,助世民父子將來逐鹿問鼎,取天下一個大富貴在手!”
李靖聞言,臉上痛苦之色更深:“肇仁兄,我三原李靖,立志濟世救民,豈在自身富貴?眼看天下大亂將作,生民塗炭,我爲天下人而痛啊!”
“怦”地一拳,李密將拳擊在桌上,大聲道:“藥師!壯哉此言!我李密敬你這份英雄之志。若他年天下有事,只要有機會,我一定與你同一陣線,爲天下生民而戰!來,爲兄此言,我李密敬你一杯!”
李密將杯一舉,杯到酒幹,豪氣凌雲。
劉文靜見狀,也向李靖伸過杯子:“藥師兄,文靜一介文士,不解軍事。若有緣,文靜也願將來與兄共展文武之才,以輔弼雄主,共取天下。”
李靖向兩人看去,但見李密目光炯炯,胸懷大志,器局恢宏,一副取天下如探囊中物的自信,一副拯救天下蒼生捨我其誰的豪情勝概;而劉文靜目光明亮,智深如海,一副胸藏百萬甲兵、智珠在握、穩操勝券的悠然之態。兩人目光都灼然望向自己,顯然希望自己與他們結盟。覺得劉文靜與李密雖爲姻親好友,劉文靜縱未明言,另看好明主、圖一番大富貴的謀算已隱然可見。
但李淵李世民父子,老的沉潛持重有餘,雄略奮銳不足,少的倒是天縱神武,果敢堅毅,心志如鐵,敢搏敢殺。然分明是一個好勝好賭,輕生亡命之徒,若僅憑此,又豈足當天下軍國大事?天下大事,又豈是一個敢殺即可了得的?如此,這對父子能否成得大事?頗值懷疑。
如果,皇帝能及時回來,自己直接向皇帝告發,也許,局面還可扭轉矣!
實在不行,自己也要跑到江都告發,看一下皇帝到底是否明君?若皇帝確是昏庸之輩,不聽臣言,不用臣策。到時退出,便作個林泉之士,也勝過作那叛逆之徒!
李靖想到這裡,心中略寬,沉痛稍減,假酒蓋臉,強顏歡笑道:“好。有兩位此言,何愁天下沒有我李藥師立足之地?再說,事也還未到山窮水盡之時。目下楚公或可不信在下之言,待龍駕回京,在下親告御狀,皇上能信在下之言,也未可知呢。若皇上也不信在下之言,屆時,纔是我李靖直正服輸之時。若真有這一天,文靜兄,你告訴李世民這小子,我李靖願賭服輸,就作他唐公軍中的馬前卒子!”
聽李靖如此說,李密與劉文靜都點了一下頭。
劉文靜笑道:“我早知,你不會如此輕言認輸的。世民賭你,也不是賭你一時運氣,而是賭你最終結局。唐公方面,定會有這份耐心靜觀結果的。”
李密也笑道:“這纔是我心目中的三原李靖。若一個回合下來就垮掉了,如此不堪一擊,又豈是一代名將之風?來,無論將來結局如何,爲今天這三英之會,咱們暢飲滿杯!”
“當”的一聲,三隻酒杯終於碰到一起,三雙男人的眼睛互看一眼,三雙手同時舉杯,一飲而盡。
見三隻酒杯已空,李密叫道:“來,給滿斟上。咱們今天不醉不歸。”
他話音剛落,卻見李靖身子晃了兩晃,推金山倒玉柱般倒下,倒入趕上扶住的一位胡姬懷裡,胡姬力弱,禁不住李靖身子沉重,復向後傾倒,向下滑去,旁邊馮伯雄、孟昭眼明手快,早上前把李靖托住,但見李靖臉如桃花,雙目合上密密的黑黑的睫毛,形成好看的新月形,懸膽鼻鼻翼輕輕翕動,鼾息漸起——這位論起兵來滔滔不絕的兵道奇才,竟然、居然這麼快在歡伯相助下,入了醉國!
李密與劉文靜相對愕然,片刻之後,一道遒勁雄遠的大笑與一聲清亮高亢的長笑,從兩人口中同時響起,如龍吟深淵,虎嘯明月,相攀相纏,互爭互激,伴着高升,盤旋不已,響遏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