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飯鋪裡,夥計已經收拾乾淨了旁的座位,此時正在上門板。
一燈如豆,飯鋪裡冷清如斯,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大庭廣衆。
男子自然是要奮力掙開的,可是他越掙,就越糟糕。柳五兒一雙白皙細嫩的小手,頓時就往後移了移,捏住了衛若蘭的一對耳垂。
就那麼一剎那,衛若蘭感覺自己簡直像是案板上的一個豬頭,被柳五兒這個廚娘拈住了耳,在上下打量着……
這叫他如何不氣,如何不恨?
他雙臂一擡,已經將女孩那兩隻不老實的手扯下來,將兩隻纖細的手腕握在手心裡。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柳五兒突然冒出了一句:“爲什麼……爲什麼是你啊?”
衛若蘭一愣,氣惱盡去,反問女孩:“什麼是我?”
“醉心花……看到的人……”柳五兒真的是醉了,垂下頭語無倫次起來,“心底最深處的……渴望,你說的……”
衛若蘭覺得一顆心在胸膛裡砰砰直跳,不知是憂還是喜,趕緊搖搖女孩,“你再說一次,那次在忠順王府,你看到的……是我?”
“是姐姐……”柳五兒嘟噥了一句,衛若蘭的心立即沉下去。
柳五兒曾經有個姐姐,這是他事先已經打聽清楚的。
“還有,祖父……和祖母……”女孩的眼裡,終於泛出些晶瑩的淚花,再也無法自制,思念化作淚水,嗚咽出聲。引得那店傢伙計以爲衛若蘭欺負了身前的女子,轉身過來往這邊張了張。
衛若蘭卻心中一驚:柳家祖上三代都早已被他打聽清楚,柳五兒出生之際,祖父祖母早已不在世。若說柳五兒曾見過自己的祖父祖母,那是絕無可能,可若是安到老義忠親王府上,倒也相合,而且那個女子,確實有個身份貴重的姐姐。
男人緊抿了雙脣,雙眸深邃幽深。
衛九家,小九在竈間前頭喊的這麼一嗓子,將昨夜才分開的兩名男女都喚到了院子裡。
柳五兒坦然大方地走出竈間面對衛若蘭,向衛若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顯是將昨夜發生過的事情都給忘了。
而衛若蘭卻陰沉着臉,沒有什麼好氣,說:“此處離榮國府不遠,一會兒你自行回去吧!”
柳五兒點點頭,說:“好!”
“小九,你一會兒送送柳姑娘!”衛若蘭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柳五兒自行回去。
這時候小九娘就捧着碟子出來,說:“也不曉得公子用沒用過早飯,剛剛這位柳姑娘親手製的餅子,聞着香極了。若是公子不嫌棄,便請嚐嚐吧!”
院子裡兩名男女,聽了這話,一個聞見那餅子香氣四溢,心裡稍稍舒坦了些;另一個則瞪圓了雙眼,盯着對方,心想,我做的吃食你若是敢嫌棄,哼,那便永遠嫌棄了你。
今日衛若蘭的裝束打扮,不同於往日。他穿着一身銀灰色的窄袖直綴,袍腳可以看見用金線繡着的雲紋,外面裹着一件大紅色的緙絲錦緞披風,頭上用七寶紫金冠束髮,更襯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只是那張臉孔一直板着,不見半點笑容。
可是柳五兒卻很少見衛若蘭穿這樣鮮亮的顏色,被他這身打扮所吸引,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視線凝聚在衛若蘭腰間繫着的一隻金麒麟上。
這隻金麒麟,她可見得熟了,赤金點翠的一隻麒麟,又大又有文采。柳五兒暗自點頭,這隻麒麟,果然經由寶玉的手,交到了衛若蘭手裡。
衛若蘭循着柳五兒的視線,見到了自己身上繫着的這隻麒麟,忍不住又黑了臉。
他可還記得清楚。昨兒個,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這個丫頭從飯鋪弄回小九家院子的時候,身上也佩了這枚金麒麟。這麒麟被這小丫頭看到了,也不曉得是真醉還是假醉,張口就嘲笑自己身上佩了一隻金豬,一隻金豬啊!
好好的金麒麟,被人說成是金豬,衛若蘭當時簡直是咬着牙,揹着柳五兒,往小九家去。他總也想不通,爲啥在這個姑娘面前,自己老有種被人當作豬來看待的感覺。
可是這時候的柳五兒卻好像沒事兒人一樣,好整以暇地盯着那隻金麒麟,完全不記得金豬的這回事兒。她還記得當初將這麒麟從衛若蘭手裡要回來的時候的情形,要是早知道這麒麟兜兜轉轉還會回衛若蘭手裡,她就不這麼折騰了。
恰在此時,外間亂哄哄的,有些人聲嘈雜,又聽見了雲板響。小九在院兒裡早就覺得尷尬,便奔了出去,一面跑一邊說:“公子,我去看看外邊是怎麼回事!”
院兒裡便只留下小九娘、柳五兒和衛若蘭三人。
小九娘一樣不習慣這樣的沉寂,當即躬身向衛若蘭道喜,說:“公子,俺聽說今兒個府裡往史侯府裡下小定了,恭喜公子,公子這就要大喜了啊!”
衛若蘭謝過小九娘,轉過臉看柳五兒,卻見她有些不自在。
柳五兒這會兒纔想起來,這衛若蘭,是跟史湘雲訂了親的人啊。她一想到這裡,早先那種心塞的感覺又回來了,眼前這個年少瀟灑的王孫公子衛若蘭,即將要娶史湘雲了麼?
衛若蘭,娶了史湘雲之後,會早早地就過世麼?湘雲會守寡麼?
這些都是命,是寫在太虛幻境裡的那些冊子上的命麼?
怎麼柳五兒一想到這些,開始覺得心口微微地疼痛起來了呢?
柳五兒難過得一撫胸,衛若蘭那略帶關切的眼神立即追了過來,“柳姑娘,你沒事吧!”
柳五兒突然醒悟過來,她早打定了主意,不讓自己陷進這裡頭來的,衛史聯姻,又關她何事?她當即選擇了無視衛若蘭,乾脆利落地與小九娘告辭:“衛嬸兒啊,我這就回去了,謝謝你的招待!沒事的,我不等小九了,這麼點兒路,我走得回去,您放心!”
衛若蘭被全然無視,眉頭緊緊地皺起來。小九娘託着一碟金黃酥脆的蔥油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尷尬異常。
這時候,小九正好匆匆地從外面回來,向衛若蘭回報:“公子,是鎮國公府上,牛國公爺,聽說是得了急病,剛剛沒了——”
聽見“鎮國公府”四個字,衛若蘭的眼神立即與柳五兒的匯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