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二不曾說謊,店裡的女兒紅甘美醇厚,難得一見。難怪這間飯菜粗礪的小飯鋪,照樣能夠食客滿座,人氣爆棚。
柳五兒飲了一小盅,便大聲稱讚,又擡手叫了小二過來,只叫飯菜什麼的都撤下去,只上些鹽水花生之類下酒的小菜,又要了溫酒的錫壺,儼然一副自斟自飲的架勢。
對面衛若蘭不樂意了,這到底是誰在請誰吃飯呢!
柳五兒臉上浮起兩朵酡紅,見了衛若蘭的一張黑臉,嘻嘻笑着動手,將那女兒紅溫熱至恰到好處,遞給衛若蘭。
那酒被熱力一催,陳年女兒紅的馥郁芬芳盡散發出來,衛若蘭接在手裡,見那酒作琥珀色,將杯身一轉,酒漿竟微微有些凝滯。衛若蘭讚了一聲“好酒”,一飲而盡,正要再讚兩句,卻見旁邊柳五兒又燙了一杯,一揚脖都飲了下去。
衛若蘭不禁皺眉,照這麼個喝法,柳五兒遲早將自己灌醉了不可。可是見到柳五兒被那酒漿辣得直咋舌,辣得眼圈兒都紅了,卻還不住手,接着去倒下一杯,不知爲何,衛若蘭心裡突然有些不忍落,已經伸出去攔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猶豫了半晌,伸了回來。
接下來……
接下來柳五兒就斷片了。
柳五兒醒來,發現自己和衣臥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身上蓋着一牀小棉被。放眼望去,屋裡空空蕩蕩,除了一隻木櫃,一隻板凳之外,別無長物,牆上整整齊齊地抹着泥灰,但是身下的炕卻燒得很暖。
“真是好酒啊!”柳五兒一醒來,仍是這個反應。昨兒盡力灌了那麼些酒下去,今天卻並不怎麼難受。柳五兒拍拍腦袋,心想,回頭得問問那家小飯鋪叫什麼名號,以後去零沽一點女兒紅來,冬天喝點暖身,也是舒服的。
可是這是哪裡?
柳五兒有些口渴,便起身下牀。外頭的人聽見響動,說了聲:“姑娘醒來了!”接着有人一掀簾子,一個婦人走了進來。
進來的婦人,年紀大約在四十上下,身上穿着碎花的棉布袍子,周身收拾得乾淨爽利,頭上髮髻梳得一絲不亂。她見到柳五兒疑問的眼光掃過來,連忙笑道:“姑娘莫怕,俺是衛九的娘。”
“衛九?”柳五兒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那個一天到晚跟在衛若蘭身邊的小九。
“哎呀,給衛嬸兒添麻煩了。”柳五兒趕緊跟人家客氣,她昨晚喝了這許多,喝到斷片,被人送到這裡來的時候,一定很狼狽吧!
小九娘抿嘴一笑,說:“不麻煩,不麻煩。姑娘睡得極安穩,一點兒也不麻煩。”
柳五兒一顆懸着的心就放下來一些——她的酒品,應該還……可以吧!
小九娘便帶着柳五兒下去梳洗,一邊看着柳五兒打辮子,一邊說:“姑娘真是好相貌。”
柳五兒俏臉紅了紅,謝了小九孃的誇獎。
“姑娘還沒有吃多少東西吧!若是不嫌棄,就請過來廚房看看,有什麼想吃的,儘管吩咐,我來做。”小九娘客氣得很。
柳五兒確實是餓了,當下就隨着小九娘下廚房,正見到小九家竈間的案板上,攤着白麪,蔥花切到了一半,小九娘此前大約想做蔥油餅。
柳五兒是個勤快姑娘,當即捲起袖子,伸手就幫起忙來,三下兩下,蔥油酥就揉好,擀成一般大小的餅子,一片片躺在平鍋裡,煎至兩面金黃。狹窄逼仄的竈間裡登時瀰漫着一股濃郁的蔥香。
小九娘沒想到柳五兒還有這一手本事,滿臉的驚詫,忍不住喃喃地嘆道:“真沒想到,咱們公子爺,竟然還有這樣的福氣……”
她的話說得原本就小聲,當即被外頭傳進來的人聲蓋住了。
“娘,娘——做什麼呢,這麼香!”小九腳步聲咚咚,直奔進來。
“呀,是柳姑娘啊!”小九一見柳五兒,慌忙就退了出去,對外頭的人喊道:“公子,公子,柳姑娘醒來了,好生生的——”
裡頭柳五兒就黑了臉,她怎麼就不好了呢?
外頭衛若蘭也黑着臉,要知道,昨兒個晚間,他可是整個人都不好了哇!
若說是酒品,衛若蘭從不曾見過酒品這樣糟糕的女子。
京中衛家亦是百年望族,祖上曾與皇族有親。衛家上上下下,好歹也有上百名女子,上至閨閣小姐,下至丫鬟僕婦,衛若蘭見過的女子多了,卻從沒見過像柳五兒那樣囂張不要臉的。
昨兒個他陪着柳五兒,一直坐飲到深夜,飯鋪裡的人都散盡了,可是那個丫頭卻還是在飲。
他本來看着這丫頭還有些心疼,知道柳五兒若非心裡有事,決計不會飲酒飲成這幅德行。他原本以爲這姑娘酒入愁腸,沒準會痛哭一場。若是她能夠哭出來,這心事或許便能開解,比她如今這樣硬撐着要來得好些。
衛若蘭隱隱存了些心思,想借柳五兒飲酒之際,稍稍查探一二,看看有沒有可能破解柳五兒的身世之謎。可是柳五兒飲酒的時候,卻是極有風度地,一邊自行溫酒,一邊淺斟慢飲,無論衛若蘭怎樣與她搭話,柳五兒卻始終搖頭不答,而且喝歸喝,一滴眼淚都不曾掉。看來她一番心思,全在酒上,絕非借酒澆愁,而是真心覺得這酒太好了,飲得享受呢!
衛若蘭終於失卻了耐心,店裡的夥計也過來看了幾次,看樣子飯鋪已經想要打烊了。
“走吧!你若喜歡這裡,下次自己再來就是——”衛若蘭長身立起。
可是柳五兒卻不情不願地,“還沒有飲夠!”
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小酒鬼?衛若蘭內心一片黑暗,板着一張臉,十分鬱悶地過來挽這小丫頭,怎麼將她弄回賈府裡去,還真是個麻煩!
冷不防,自己的臉頰就被人捏住了,眼前出現一張嬌俏動人的面孔,正乜斜着醉眼,盯着自己。
衛若蘭驚詫之餘,登時大怒——
天下怎地會有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子,竟然在這樣的大庭廣衆之下,當衆捧住……不是,是捏住他人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