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兒認出了那中年男子,心裡微微鬆一口氣,心想,今兒總歸不會落到丟了鋪子還被打臉的悲慘境地了。
可是她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微微露出一點兒戚色,扶着翠縷,咳了一聲,在語音裡稍微帶了一點兒哭腔,對街坊鄰里說道:“各位街坊,小柳在這兒做了一個多月的生意,承蒙各位不棄,多方照顧,先在這裡謝過大家了。”說到這裡,柳五兒盈盈朝衆人福身福下去。
她本就生得美,就算是布衣荊釵也難掩麗色,此時一改平日麻利潑辣彪悍的風格,溫婉示人,一衆街坊盡皆動容,就連那周衙內也看得呆住了,眼珠轉也不轉,嘴裡喃喃而語,不曉得在說什麼。
柳五兒起身,接着悽然道:“本就因生計所迫,拋頭露面操持此間生意,已是艱難。今日更是爲惡人所強逼,不得已,才棄了這間生意,實在是小女子別無其他辦法,爲自保清白,只有這一條路啊!”
聽着這話,街坊們要麼紛紛伸出大拇指,盛讚柳五兒不爲權勢金錢所動,是個好女孩兒。而感性一點的諸如鄰家大嬸兒,則哭着伸手指天,指責老天不開眼,惡人當道,好人沒好報。
柳五兒見自己的煽情路線走對了,立時決定再加一把火,轉身入內,將剛纔做好的那鍋豆花取了出來,說:“各位,這是最後一鍋豆花了。若是不嫌棄,便送與大家吧!”
衆人更加覺得挖心掏肺地難過。
“這丫頭真是傻了,跟着本衙內,吃香的喝辣的,何必要在這大冷天裡勞作受苦!”那周衙內見狀,出言譏刺。“你若是肯從了本衙內,莫說一間鋪子,你就是要金山銀山也都可以,但你既然不從,丟了飯碗,就不要怪別人。”
柳五兒卻不理睬他,與翠縷一起,將鍋內剩下的豆花盛了幾碗,分送給幾位常來常往的鄰里。接着,柳五兒轉身,對那位背對着身子的中年男子輕聲道:“這位爺,抱歉得很,我們要收攤了。”
那人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柳五兒卻好像被嚇了一跳似的,趕緊說:“您只管慢用,不相干的,吃完告訴我一聲就好。只是,明日……”
中年男子又哼了一聲,突然伸出手中的瓷勺,對柳五兒說:“這個、這個和這個、都做得不錯,這一樣,裡頭的開洋要用水泡軟一分,再用刀剁細,不要放香油……你呀,才一年多不見,做事情怎麼這麼不精緻起來了……”
柳五兒裝作又驚又喜的樣子,輕聲道:“哎呀,原來是您……”
她的話立即被那中年男子打斷了,他指着那一字排開的十二樣澆頭:“還有這些,你明知如今天氣冷了,卻還大喇喇地將東西擱在外頭,冷澆頭,配上熱豆花,凸顯豆花的味道是不假,可是這些澆頭的香味卻不容易逼出來,你原想的那種風味調和便達不到。對了,這幾樣,味道雖然不錯,可是本王卻不喜歡,以後,都給擱後頭一排去……”
柳五兒聽他自稱本王,一顆心放了下來,曉得對方說了這話,自然是願意現身了,裝作認真聽講的樣子,一面點頭,一面表示記住了,心裡一面只喊謝天謝地,另一面還不忘甩個眼色給那周衙內,意思就是——你完蛋了!
周衙內瞪大了眼睛,心想,怎麼會有這麼磨嘰的人,明明這鋪子都要關張了,還這麼囉囉嗦嗦地指點那臭小娘,怎麼做豆花的澆頭?
他一時忍不住,便大聲道:“喂,你——”
這聲出口,周衙內的耳邊似乎聽見什麼人同時冷哼了一聲,但是細看去周圍卻沒有人。
中年男子絮絮地交代完,說:“這些都一一改過了,明兒個本王還來!”
周衙內“嗤”的一聲笑,說:“這位老先生,您耳朵聾了嗎?明兒個,明兒個這丫頭要是還敢來,我就將她給送到順天府去——”
他說到這兒,才突然醒悟過了自己剛纔好像忽略了什麼,然後整個身子開始輕輕地抖動。雖說這個周衙內,是個剛從鄉下出來的,嶄新嶄新的小衙內,可是他畢竟也聽說過,京裡有位王爺,最精於飲食一道,另外也喜歡砍人雙手。眼前這名中年男子,剛纔好像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明兒個本王還來——”
難道是他?
周衙內連腿肚子都開始抖了起來。
這時候,柳五兒的豆花攤子旁邊,有幾名彪形大漢突然冒了出來。早先這幾個人其實也一直站在那兒,只是斂住了氣蘊,所以看上去就像是普通人一樣。到了這時,他們的主子都已經現身,這幾名侍衛自然挺胸凸肚地站了出來,又是威風,又是煞氣。登時周衙內身後帶來的幾個家丁,腿肚子也立即跟着抖了起來,像是被周衙內傳染的似的。
周衙內實在忍不住,舔舔嘴脣,上前躬身對那中年男子道:“老丈——”
中年男子登時發飆了,右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桌上的鍋碗瓢盆登時“乒乒乓乓”地亂響一陣,接着他起身,伸手指着周衙內的鼻尖,怒喝一聲:“本王很老嗎?”
周衙內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本王兩個字,立時“撲通”一聲地跪在了地上。他身後的家丁見狀,噼裡啪啦,跟着跪下去一串。
其實周衙內內心也是很崩潰的,對面這人的年紀,擱在他老家,叫“老丈”是綽綽有餘,沒啥問題的。怎麼到了京裡,規矩就不大一樣了呢?
他老實跪在地上,低聲問:“不敢請教,閣下名諱!”
中年男子慢慢地坐下來,悠閒地蹺起了二郎腿,說:“是新任城門領的令郎?”
周衙內趕緊點頭。
中年男子眼光如刀,在他面上掃過,接着擡起頭,點了點頭,吩咐道:“去吧!”
立時就有腳步聲離去。
少頃,周衙內一擡頭,就看見他家老爹,也就是城門領周大人,正朝這裡撲過來。
周衙內突然覺得心裡有一點點委屈,張口叫了一聲:“爹!”
豈料這周大人到了近前,撲通一聲跪下,以拜見老父的姿態,膝行了幾步,顫巍巍地叫了一聲:“乾爹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