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得宴客廳的附近,有周家正經管事媳婦出來,冷着一張臉,瞄了柳五兒與袁文彥兩人一眼,便問周安:“這就是姨娘吩咐下來,特爲請來的廚子麼”
周安眉花眼笑地上前去給那管事媳婦請安,說:“吳家嫂子,正是。她還有個幫手,非要跟着一起來,我看這人還算體面乾淨,就帶進來了。”
那吳嫂子見了袁文彥的模樣,終於露出些笑模樣來,說:“是不錯。一起過來,將你們做飯時候的衣裳換上。”
柳五兒隨着人進去,只見到有更衣的地方,卻不見廚房。她忍不住問:“吳嫂子,廚房在哪裡貴府上不是要我們過來烹飪獻技的麼”
那吳嫂子顯是更待見袁文彥一些,不愛搭理柳五兒,只冷冷地說:“你急什麼少時有你出風頭的地方兒。”
柳五兒扁扁嘴,心想,居然還要出風頭,看來真的是要當衆獻藝了。不過,她反正也不怕,當下便換上一身藍灰色的棉布袍子,罩上圍裙,接着又用帕子將頭髮包住,用兩根竹簪固定了一下,這便好了。柳五兒接着要了清水和香胰子,將一雙手洗得乾乾淨淨,又將雙手袖子仔細束好,立即就起身往外走。
迎面遇上袁文彥,袁文彥見到柳五兒,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柳五兒從他眼中看出了幾分讚賞。柳五兒卻覺得十分鬱悶袁文彥顯然是讚賞柳五兒的相貌,即便是最簡單的裝束,也能襯托出柳五兒面容清麗,身形姣好,有如一朵清漣之中盛放的水芙蓉。然而柳五兒卻不認同這種讚賞大家都是廚師好不好,將讚賞的眼光放在這種地方,柳五兒表示很鬱悶。然而,片刻之間,袁文彥眼裡的贊善便轉爲了憂心忡忡,他扭過頭去,高大的身軀擋在柳五兒前面。
而宴客廳上又嫋嫋地傳來歌聲,柳五兒辨了辨,卻是牡丹亭裡的一曲嫋晴絲,只聽歌者細細地唱着“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正是芳官的聲音。
吳嫂子見柳五兒駐足細聽,忍不住炫耀道:“這是我們芳姨娘的好嗓子。她早年在京中,可是梨園名角兒,多少人追捧的,後來被我們老爺千討萬討才討回來的。”
柳五兒險些笑出聲來,梨園名旦,只怕是水月庵的名旦還差不多。也不曉得這芳官後來究竟是怎麼個際遇,就能遇上了揚州鹽商周老爺,不僅給娶了回來做姨娘,還真拿她當個旦角兒供起來,這種時候竟然由小妾出面唱戲娛賓,偏生周宅上下還毫不諱言。可見這芳官,如今在周家,應該是將那周老爺吃得死死的,是個一手遮天的主兒,所以才能命令周家的家丁出面,將至味軒折騰成這樣。。
“待芳姨娘這一曲唱完,你們便出去,先向衆位大人行禮。然後就當衆烹調。材料和用具全都放在外頭,要做的菜名兒和食單也在外頭。要是有缺什麼,你便遣你這位幫手到後頭來要。記住了,這是周家最重要的宴席,一定要好生料理,不能有半點瑕疵,若是出了岔子,回頭叫你至味軒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柳五兒點點頭,心裡覺得納悶得緊,真想不出周家宴席爲何竟是這麼個安排。
然而等那吳嫂子一轉身,袁文彥已經立即湊了上去,貼着柳五兒耳邊說:“回頭你躲在我後面。那位周老爺,和他家的周少爺,都不是好東西,見到了你的樣貌,回頭沒準強留你下來都有可能。梅姑娘,請你這一次一定要聽我的,忍一時之氣,好歹將這宴席熬過去纔是啊”
柳五兒輕輕嘆了一口氣,若袁文彥說的是真的,那明擺着芳官是想將她柳五兒弄進周家去,日後兩個人好再你來我往地鬥上一番。可是芳官想要鬥,她柳五兒可不想奉陪啊柳五兒一面腦子裡轉得飛快,琢磨着該如何脫身,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袁文彥。袁文彥的提議,固然是爲了她好,可是外頭有芳官在,袁文彥就是真想要護住柳五兒,也未必能夠如願。
少時芳官一曲唱罷,宴客的花廳裡紛紛叫起好來,大讚芳官的歌喉“餘音繞樑,三日不絕”。
廳上有個蒼老的聲音咳嗽了一聲,說:“王爺,我們揚州府的歌者自然不能與京中的伶人相提並論,敝人的小妾實在是獻醜了。聽聞京中有一位蔣琪官,也是唱旦角的,唱這遊園、驚夢兩處最是動人,不知王爺聽了敝人妾室的歌喉,覺得如何”說話的人底氣十足,以他的口吻,應該就是那位鹽商周老爺了。
座中一個清朗的聲音便響了起來,道:“周老爺客氣了。在京中的時候,本王也曾經聽那蔣琪官唱過同一支曲子,就是這支嫋晴絲,當時真個是餘音繞樑,叫人聽得三月不知肉味唉,只可惜,這蔣琪官的歌喉,以後便再難聽到了。”這人話裡只誇讚蔣玉菡,沒有半個字是給芳官點讚的,想來芳官這等嗓子唱功,在真正行家耳朵裡聽來,實在不值得一哂。
座上週老爺一時不知道如何答話纔好,只能“嘿嘿嘿嘿”地笑了幾聲。
柳五兒聽了這話,臉上的神色有些古怪,她又似欣喜,又似悲傷,連那管事娘子吳嫂子招呼她趕緊進廳料理,都未曾聽見。
這麼個老熟人,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柳五兒欣喜,只因陰差陽錯,竟能叫她在此遇上了故人。遇見此人,她和至味軒便縱有天大的危機,此時也必然煙消雲散了;而她悲傷,卻是因爲這故人的話令她想起了往事剛纔那人說話語意雙關,說蔣玉菡的歌喉,以後便再難聽到,固然可以理解爲蔣玉菡如今已退出梨園,從此不再唱了;也可以理解爲蔣玉菡已經死了。
柳五兒既悲又喜,沒曾想芳官這時候正好從廳裡轉了出來,兩人直愣愣地對面對上。
芳官雙眼緊緊地盯着柳五兒,像是恨不得要將她吃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