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這淮安附近的一艘小漁船,便因船上的一道名菜打出了名氣。這船菜說來也沒什麼出奇,就是一道常見的活魚鍋貼而已,偏偏卻叫人趨之若鶩。秘訣無它,一事精緻,便能動人。那做菜的船孃早沒了自己名字,旁人只管稱呼她“水生家的”,而水生則稱呼她,“孩兒他娘”。可是船孃卻覺得自己此生過的特別順意,早年得遇了奇人,教會了自己受益一生的手藝。
只是,她這輩子一直都沒明白,爲啥那位“梅姑娘”,偏偏看不上她家水生哥呢?要知道,她家水生,可是當年運河上最健碩,也是最能幹的船工啊
到老來,船孃纔將這話問了家裡那位。水生聽了,哈哈一笑,說:“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那位‘梅姑娘’,顯見的早就是有心上人了。她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可是不說話的時候經常蹙眉,我猜她是在擔心什麼人呢!”
船孃登時撲上去要揪水生的耳朵,說:“原來你都是騙俺的,說對人家姑娘不在意,誰曉得你盯人家盯得這麼仔細!你說,是不是那會兒早就對人動了心思?”
水生最怕“孩兒他娘”這一招兒,一面躲,一面說:“動心思也沒用啊!俺才送一包花兒過去,你那臉,就拉得有三尺長,俺看着心裡難過得緊,哪裡還顧得上動什麼心思哩?”
船孃依舊不依不饒,心裡卻泛起一陣甜意,她說不出有文采的話,卻知道丈夫這輩子,心裡就只有她一個。
有時候這船孃就想,那位“梅姑娘”,後來的日子過得究竟好不好,有沒有和她的心上人在一起哩?
待淮安以南的水道一疏通,柳五兒便隨着張家的船往南,用不了多少時候,便到了揚州。
到了揚州府,柳五兒便也不急着往瓜洲渡口過去。柳家既然不待見她,她也沒那份心氣兒要趕着回柳家去。柳五兒覺得揚州十分親切,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這裡是黛玉生活過很長時間的地方。黛玉的父親林如海,曾被欽點任揚州巡鹽御史。
柳五兒還記得早年間自己給黛玉做南方的小點心,得黛玉稱讚的時候,黛玉竟然還能說上一句揚州話來誇讚,可見這姑娘小時候也定是個頑皮的,沒準兒還時不時地偷溜上街玩兒,吃些小吃,學旁人說些當地的土話。要知道,林家是蘇州人士,一口吳儂軟語;相比之下,揚州話就有些鏗鏘,與蘇州話的軟綿可不能同日而語,兩者差別很大。
所以柳五兒對這揚州城大感興趣,若是岸上沒有什麼危險,她便想來逛上一逛。
她一旦動了這念頭,老張便說:“正好,梅姑娘,我有幾家常來常往供貨的客商,這時節都住在揚州城裡,我要花點時間去拜望的。我先上岸去看看,若是方便的話,梅姑娘就是想到城裡去住住,也無妨的。”
“多謝張叔!”柳五兒大喜,不過也微微覺得有些詭異。她一路行來都躲着官府,要是常人見了,一定會覺得很詭異,至少總會問上一問。可是這位張姓的船老闆,十四的爹,卻絲毫不問,而且從淮安一路行來,事事都靠他事先打點妥當。柳五兒與張家這三口子在一處,實在是比跟着自己名義上的“父母”二人,還要舒心得多。或許是因爲張叔人好吧,柳五兒想着,當時見到柳父柳母幫自己躲過運河水路上的查訪,就應該明白自己身份尷尬了吧——即便是這樣,這張家人還一直對自己不離不棄的,真是好人哩!
於是,張家三口子,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一人領了一張好人卡。
少時張大叔回來,笑呵呵地對柳五兒說:“梅姑娘,有個好信兒!我有個朋友,在揚州這裡有個院子正好空着,說是想招待咱家小住幾天。我這船就打算找人送到南面去收貨去了。不曉得你樂不樂意跟我們一起去那院子裡住一陣兒。”
柳五兒有什麼不願意的,人家要用船,她還能賴在船上不走嗎?
上得岸來,柳五兒這才覺得,她在船上住了好久,一下子走到堅實的陸地上,果然覺得十分不適應,頭重腳輕的,好像還在船上晃盪。張家的在她身邊笑道:“梅姑娘不習慣也是常有,多走幾步就沒事兒了。”
揚州城城門處也有兵丁查關憑路引,都是老張叔一手操辦的,只將柳五兒的那個“假”身份混在張家人的憑證裡頭,也不曉得老張叔說了什麼,城門口沒怎麼問,立即就放行了。
柳五兒感嘆,終於安全了啊!
當初衛若蘭叫自己跑得越南越好,這裡應該夠南面了吧。
她頭一回來到這個紅樓世界裡的古代南方大城市,看什麼都覺得新鮮。張氏夫婦也不着急,只陪着柳五兒在城內慢慢走,慢慢地看。看看漸到了傍晚,張家夫婦便帶着柳五兒和十四,尋了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食肆,進去隨意叫了幾個小菜。
柳五兒卻吃得眉花眼笑,心想,這揚州果然是個好地界兒。
她前世裡固然專注於紅樓美食,然而紅樓中的食物,則多見不少北方名菜名點,比如那糖蒸酥酪、燒鹿肉,還有重口味的如牛乳蒸羊羔之類。薛家來賈府之後,賈府做的南方菜還稍許多了些,因爲畢竟薛家在金陵的住得時間長些。到後來,紅樓的續書作者一旦想正兒八經寫點兒南方的食物,立即就漏了怯,什麼五香大頭菜配蝦米白菜湯都出來了。
而如今柳五兒在這普通食肆裡嚐到的菜品,用料也尋常,可是勝在材料新鮮,調味雖然不多,卻將菜品的鮮味全吊了出來。
柳五兒很少能吃到讓自己都覺得驚豔的料理,可是今兒個她卻吃得眉花眼笑,險些將一小盆新鮮的毛豆米子自個兒包圓兒。張氏夫婦見柳五兒如此,對望了一眼,彼此都覺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