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兒立刻都明白了果然有些人可以共患難，但卻不能共富貴。別看史家剛剛出事的那會兒，兩位史侯夫人多麼護着史湘雲這個大侄女，如今一切塵埃落定，都安定下來了，卻反而縱容自己的兒女下人，明裡暗裡欺負起史湘雲來。
柳五兒登時覺得有些不忿，氣吁吁地說：“她們將你們主僕逼到這個程度，要上街來尋工？”
翠縷趕緊上去捂柳五兒的嘴，搖手說：“沒有，沒有的事！本來我們姑娘的女紅做得挺好，可是拿到市面上，卻賣不大出去。而我，打雜跑腿還行，女紅連我們姑娘都還不如呢！所以我纔出了這麼個餿點子，就算不能給我們姑娘多個進項，總也不能就這麼當個包袱，不是麼？”
柳五兒點點頭，想想也對。史湘雲主僕做的女紅，拿出去賣，中間估計也會被史家其他女眷留一道手，就算是努力了，好處也是別人得的。倒不如翠縷能在外頭尋個幫工之類的活計，錢還可以存着，將來她們主僕自己用。
於是柳五兒問翠縷：“我這兒倒是有活計可以幹，但是辛苦。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
哪曉得翠縷笑嘻嘻地抱住柳五兒的肩膀，說：“五兒姐，辛苦怕什麼，如今我們這樣，其實就怕沒地方可以辛苦。再說了，你能做的活計，你教教我，我也一定能做。”
柳五兒想了想，點了點頭。如今裡裡外外都是她一個人撐着，也實在忙不過來，忙不過來，一天賣出去的豆花數量也就有限。於是她就應了，說：“那好，咱們兩個一起做生意，賺下來的錢，除去鋪面的租金，就對半分。”
一聽這話，翠縷激動得眼圈兒都紅了，抱着柳五兒的胳臂不肯撒手，說：“五兒姐，果然還是你心疼我……”說着翠縷就哽咽了，“當初我還誤會你，結果你一直不計前嫌……”
當初？柳五兒皺皺眉頭，那是好久遠的回憶了！還記得她與史湘雲主僕第一回交鋒，就是因爲她袖子裡掉出來一條史湘雲打給衛若蘭的絡子。從此柳五兒的人生便始終與這對未婚夫婦的命運纏夾不清不過，還好，俱往矣……柳五兒使勁忍住胸中涌起的異樣，然後小手一揮，立即將翠縷指使得團團轉。
“翠縷，將這些碗都去洗了”
“翠縷，我缺材料，你將這單子上的東西都到隔壁店裡給我買齊”
“翠縷，快來，擦桌子抹凳子洗地”
無論她怎麼使喚翠縷，翠縷始終是那個心地純直、樂呵呵、有一說一的翠縷，凡事沒有半點偷工減料，柳五兒交待什麼，她便做什麼，手腳麻利。不過柳五兒還是在心裡感嘆了一句，這翠縷，如今在史家，每天干的活兒，一定不少。
柳五兒看看鍋裡的豆漿已經冷了些下來，表面結着了一層厚厚的豆腐衣，她便將那豆腐衣取出，然後依樣畫葫蘆，又做了幾張，掛在旁邊晾乾，剩下的豆漿再拿去點滷。
一天活計幹完，饒是那翠縷非常具備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也累得腰痠背痛，與柳五兒剛開始做豆花那幾天一個樣兒。
翠縷坐在外頭歇了會兒，衝着柳五兒用來裝錢的那個大碗發了會兒呆，鼻翼動動，聞見豆腐坊裡頭傳出陣陣香味來。翠縷好奇，走進去，站在柳五兒身後看了一會兒，實在是忍不住了，就問：“五兒姐，你做什麼好吃的呢？這麼香！”
柳五兒笑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翠縷留了心，守在旁邊看着，只見柳五兒手下不停，正在將燙好的玉蘭片、冬菇、金針菜、青菜梗、開洋等等，一一剁成碎末，又打了個雞子在裡面，加了佐料調味，攪上勁。接着柳五兒將事先良好的豆腐油皮取了下來，用刀劃成需要的形狀，然後將做好的餡料包進去，再用事先準備好的粗棉線將豆腐油皮的口給紮起來。
旁邊竈上蒸鍋此時已經開始上汽，柳五兒一口氣將所有的豆腐油皮都包好，然後上屜開始蒸。到這一切都忙完了，柳五兒這才白了一眼翠縷，說：“這你在我這兒頭一天上工，我也不能讓你空着手回去不是？這豆腐皮包子一會兒就蒸好，你就帶回去。這算是你孝敬你們姑娘的。”
天氣微寒，蒸屜裡往外吐着雲霧一般的白汽，整個小豆腐坊裡，都瀰漫着豆腐皮包子那一股子清香，聞着聞着，翠縷的眼眶禁不住就紅了起來。
柳五兒一看就大喝一聲，“別介！”
翠縷是她僱來幹活兒的，不是來這兒招惹她陪着一起掉金豆的。想到這兒，柳五兒趕緊上前去安慰她，誰曉得翠縷哭得更兇了，抽抽搭搭地說：“五兒姐，我一聞見這個味兒，就想起以前府裡的吃食，怎麼也忍不住啊！”
她又補充了一句：“以前寶二爺身邊的晴雯姐就喜歡吃這豆腐皮包子，可如今，晴雯姐都不在了……”
柳五兒心裡黯然。翠縷的感觸她也明白在人的一生裡，各種各樣零零散散的記憶之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飲食的記憶，小時候嘗過的味道，好多人都能夠記上一輩子。
然而如史湘雲這樣的侯府千金，就算是父母早亡，可也是錦衣玉食到大的，這豆腐皮包子，在她們眼中，充其量就只是一道消遣的小食，算不得什麼，僕婢身份如翠縷晴雯，也能時時嚐到。
可是繁華一旦散盡，記憶裡的那些飲食的味道，便會顯得越發地金貴起來，尤其是與如今的粗礪飯食一做對比。
翠縷固然是個能吃得苦的好姑娘，她不怕活計繁重，也不怕食物粗鄙，可是一旦有什麼能勾起她舊日對味道的記憶，她反而更加清醒地明白過來她的那位主子，已經不再是侯府千金了，如今命運未卜，孤零零地守在家中，而她翠縷，也不再是主子身邊的副小姐了，過去那些大家習以爲常的東西，比如說這豆腐皮包子，如今都成了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