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兒快步走近柳宅,剛要轉過一道影壁,便聽見一個女人高聲說了句什麼。
——是柳母的聲音。
柳五兒一下子就停下了腳步,她突然覺得還不想面對母親,更不曉得一旦見了面又應該說些什麼。
另一個聲音傳了出來,是陳家舅母。
“我瞅着五兒那個丫頭已經挺好的了,這麼能耐,這幾個月下來,也給你掙了不少銀子了吧!”陳家舅母在爲柳五兒說好話,可是這話聽下來,卻叫柳五兒覺得怪怪的。
感情她就掙銀子這點長處啊!
柳五兒扁了扁嘴,心想,這個舅母,還真是直白得緊。不過也許在這舅母心中,甭管黑貓白貓,能掙到銀子就是好貓吧。
誰知道院子裡頭的人接了口——“你沒見小丫頭今兒個在小廚房裡自作主張的那個樣子!”是柳母的聲音。
柳五兒一怔,突然有點明白了。
“那丫頭啊,從來就不曾將我這個當孃的放在心上,外人面前也毫不留情地削我面子。你是真沒見着,早上先是二話不說就將骰子牌都給燒了,在人前也是,連個商量都沒有,就借上頭的主子們削我的面子。我只是說了她兩句,中午便鬧了這麼一出。她也不算算,廚房小竈和夜裡擺牌局這兩項,得損失多少銀子啊!”
原來,面子和銀子,這兩樣,就是柳母對柳五兒的心結啊!
說實在的,柳五兒這具軀殼裡的靈魂,前世裡的梅若雲,自幼沒有雙親,由祖父母撫養長大。她從來不曾與“母親”相處過,所以養成了她獨立自決的性格。遇到柳母那點子事兒,她的出發點絕對是好的,是爲了柳家而着想,可惜卻顯得自專了,也不符合這個時代里長幼尊卑的觀念。
這麼說來,也難怪柳母生氣。
柳五兒想通了這一點,便打算放低了身段,給柳母陪個不是,再將利害都說清楚了,想來柳母能明白這個事理,母女兩個能夠解開心結。
誰知接下來,陳家舅母又一句話扯到了別人身上,“唉,姐姐,五兒她大哥在金陵看老宅,也有幾年了吧!回頭你也找個由頭,將大侄子接回京裡來纔是啊!”
柳母略帶些得意的聲音便傳了出來,“我們家老大啊!在金陵已經站穩腳跟了,認識了不少做買賣的人,最近還相中了一處房子和田產。我就等着五兒這個月的月錢給了我,我便一起託人往南邊帶過去……”
柳五兒聽了這話,耳中便有些嗡嗡的,“……等着五兒這個月的月錢……往南邊帶過去……”難道她掙了這許多錢給家裡,不是用來還債的?而是,而是貼補那邊她的哥哥柳大去的?
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因爲自己多病的緣故,家裡欠了高利貸嗎?那高利貸利滾利,所以一直還不清,柳家才背上了這麼沉重的包袱,柳父柳母節衣縮食,而柳五兒所有的月錢賞賜,都填了債務的大坑?
陳家舅母又發話了,“你呀,別隻顧寵着大的
,也心疼心疼小的,五兒怎麼着將來也是要出門子的,你不給她攢點嫁妝?”
柳母“切”了一聲,說:“我是她親孃,她的可不全該是我的?我冷眼瞅着,這五兒早晚是要跟着這園子裡的主子的,要是寶二爺不成的話,不是還有環三爺跟蘭少爺麼!犯得着備什麼嫁妝?”
親孃咧!賈寶玉也就算了,柳五兒一想起賈環跟賈蘭兩個,心裡更加一陣惡寒,她萬萬不曾想到柳母竟然打的是這麼個主意。
“再說了,要是嫁到外頭去,她那些主子們,寶二爺林姑娘他們,難道就不給賞賜的麼?不像我們家老大,什麼都得靠自己。你別光說我們家了,你自己也不是拿閨女當差的月例,去貼補你們家那個小子?”柳母沒好氣地指出陳家舅母,嘴上一套,做起來又是一套。
陳家還有個表姐,在寧國府尤氏那裡當差。很顯然陳表姐的月例銀子,也便宜了陳巖。
“我們家那個丫頭怎麼能和你們五兒比,不是說上回一贏就是二十兩麼!”陳家舅母不吃柳母那一套,嘻嘻笑着回擊。
柳母冷哼了一聲,說:“有什麼不能比的?這之前不是一直在家裡養了許多年麼,一直都不能當差,還得供她吃供她喝。養了這十年的花銷,難道還抵不了這點銀子?再說了,五兒這丫頭,好時候就這兩年,等一嫁了人,你瞅着吧,就決計不會再貼補爹孃哥哥……”
柳母話還未說完,只聽外頭柳父叫了一聲:“五兒,你怎麼來了?”
柳母與陳氏都是一凜,推開門看着外頭,卻只見柳父一個人進來。
“五兒呢?剛纔你見着了五兒?”柳母趕緊問。
柳父點頭,指着外頭說:“朝那頭跑了,我叫她也不理。對了,你們究竟在說什麼呢?”
柳母與陳家舅母對視一眼,臉色都有點尷尬。
然而柳五兒這時候早已奔出了賈府僕下所居的街道。她腦子裡尚且亂哄哄的,彷彿還不曾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哎喲!”柳五兒只顧低頭走路,卻冷不防撞上了一個人。那人大叫一聲,立時就要發作。可是擡頭一看,見了是柳五兒,臉孔馬上又堆上了笑容出來,“五兒妹妹啊!哎喲怎麼不高興了?有什麼不如意的跟哥說,哥都幫着你。”
柳五兒撞上的不是別人,是那個陰魂不散的錢槐。
若是以往,柳五兒撞上錢槐,估計心裡會大叫晦氣,也許會給錢槐丟幾個白眼。可這時候,柳五兒卻突然一抓錢槐的袖子,說:“錢、錢大哥,你認識那個給我家放高利貸的趙……趙……對不對?”
錢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說:“趙管事啊!我認識啊!”
柳五兒原本萬萬不願開口向錢槐相求的,此時卻不知爲何,竟然開口:“錢大哥,求你帶我去尋那趙管事,我有要緊的事情要問他!”
半個時辰之後,趙管事那裡,錢槐面上帶着幾分憐惜,看着臉色蒼白,緊抿着雙脣,一言不發的柳五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