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世情有甄賈
大周宮城,幹陽宮。
顧延魁和韋觀繇都是朝堂老臣,清晰記得,當年嘉昭帝剛登基之時,奪嫡流血,新舊更迭,內憂外患。
聖上爲坐穩帝位,蕩平逆流,大用中車司、推事院等內衙,凌駕於三法司之上,大肆逮捕官吏,搜掠餘孽,排除異己。
那時的神京城,日夜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朝堂百官上朝入衙,如履薄冰,不知哪一天就被內衙鷹犬盯上,旦夕囹圄,亡於非命。
但那些動盪恐懼的日子,如今已過去了十多年,那些血腥,那些搏殺,那些生離死別,在很多朝官的記憶中開始淡薄。
如今曾令人心悸的往事,似乎又開始漸漸被啓封……。
顧延魁和韋觀繇看着這位相貌堂堂,一臉正氣,實則滿腹險惡的推事院魁首,不由自主生出厭惡之意。
文官素來視令名超過生死,可推事院一貫動輒定罪官員,未取性命,先敗清譽,那五名因抗拒新法的官員,不就是被他們如此炮製。
苟且偷生,先污聲名,遺臭萬年,對文官來說,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場。
如此險惡的酷吏作風,又怎麼不讓顧延魁、韋觀繇之類的文臣翹楚,對其深惡痛絕。
見周君興對着嘉昭帝侃侃而談,思路明晰,目光銳利,言辭充滿蠱惑人心的誘導,他們心中都升起深深的忌憚。
……
周君興說道:“啓奏聖上,推事院連日以來,對大理寺和五軍都督府,涉及接觸供述信息共三十七人,進行輪番審訊拷問。
初步確認無泄密跡象二十一人,眼下處在正常上下衙之中,但出入行動都已監察。
經過推事院審訊比對,最終確定大理寺刑錄官羅青昌,爲供述泄密要犯!
此人曾和楊宏斌一同審訊周素卿,負責周素卿供述記錄,對供述信息知之甚詳。”
嘉昭帝怒道:“堂堂大理寺主審衙門,竟然出監守自盜之事,真是豈有此理,他如何泄密,可有同黨!”
一旁的大理寺卿韋觀繇臉色慘白,跪地俯首,說道:“臣治衙不嚴,致使生肘腋之患,臣有罪。”
嘉昭帝冷冷的看着跪地請罪的韋觀繇,一言不發。
韋觀繇擔任大理寺卿多年,一向勤勉有爲,本來頗得嘉昭帝看重,可在周素卿一案上,大理寺居然出了這麼大紕漏,讓嘉昭帝很是失望。
周君興毫不在意跪地的韋觀繇,繼續說道:“此人是除楊宏斌之外,最早知道周素卿供狀內容之人。
所以推事院對他進行重點審訊,原先他矢口否認。
不過在三木之下,他很快就招供自己泄密之事。
羅青昌乃三甲進士出身,因長於寒門,並無背景,又不善於鑽營,入大理寺四年,還只是個七品刑錄官。
兩年前他隨大理寺上官,下金陵協理水監司大案收尾,因公務關係,與金陵衛部分官佐有接觸,並因此結識金陵衛指揮使周正陽。
周正陽曾送他兩名金陵歌伎,神京北城外一座二進小院,甚至通過吏部考功司的人脈,將羅青昌考績列爲乙等,晉升到從六品官職。
羅青昌諸多好處和把柄,都在周正陽手中,因此甘心爲他耳目,他得知周素卿供述內容,擔心周正陽落網,自己牽扯已深也會遭殃。
在周素卿招供第二日,羅青昌便派心腹家人,快馬至金陵向周正陽報信,這才讓楊宏斌抓捕正陽落空。”
嘉昭帝冷笑道:“好一個金陵衛正三品武官,居然有能本事把手伸到吏部考功司,給朕徹查,凡牽扯其中官員,絕不姑息!”
周君興拿出一份奏章呈上,說道:“聖上,推事院根據審訊羅青昌的口供,經過梳理排查,周正言操作部衙人脈,枉法爲羅青昌謀升。
其中涉及考功司員外郎、郎中、左侍郎等吏部七名官吏,另外羅青昌的上官,大理寺刑錄司郎中,也涉及爲羅青昌年考評錄作僞。
以上人等枉顧國法,勾連結黨,以權謀私,臣請聖上嚴查,以儆效尤,以正視聽!”
……
顧延魁和韋觀繇一聽這話,都倒吸一口寒氣。
這周君興好凌厲的手段,他入宮之前,必定已料定先機,一旦將羅青昌泄密之事上奏,聖上定會關注此人泄密來由。
而此人身上牽扯吏部考功晉升舞弊,必定會令聖上震怒,於是他提前便將此事查明,並寫好奏章,這是要讓聖上先入爲主。
一份奏章就將八名官員打落塵埃,而這八名官員落網之後,還會攀咬出多少人,就誰也說不準了……。
如此精準揣測聖意,勾連禍結,凌厲險惡,無所顧忌,不愧酷吏之名,推事院被此人把持,朝堂之上只怕從此無寧日。
或許就是因他這種性子,聖上纔會提拔他做推事院魁首……。
顧延魁和韋觀繇心中惻然,這人就是聖上的利刃,說好聽點是用他整頓吏治,說得僭越,就是用推事院轄制百官。
……
嘉昭帝將那份奏章看了一遍,厲聲說道:“推事院全力偵緝,涉及司功舞弊人犯,據實辦理,絕不可枉縱!
周素卿供狀泄密一事,查據實證者嚴懲,未脫嫌疑者追查,陰私流毒之輩,不可有遺漏,以免再生肘腋之患。”
嘉昭帝又對周君興一番提點吩咐,便讓他先行出宮,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整個過程都未迴避顧延魁和韋觀繇。
等到周君興出宮後,嘉昭帝又對兩人說道:“官員枉法貪卑,勾結納垢,敗壞吏治,長此以往,必成大禍。
朕用推事院之嚴峻,便是想要整頓官場,去腐生肌,導引清流,震懾宵小。
兩位愛卿都是本衙首官,當引以爲戒,整肅本部堂吏治!”
顧延魁和韋觀繇心中凜然,連忙齊聲應下,剛纔嘉昭帝和周君興一番奏對,對他們豈非不是一種震懾。
特別是此次泄密要犯就出自大理寺,作爲大理寺卿的韋觀繇,更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嘉昭帝說道:“既然泄密一事,推事院已查問追究,暫時除去後顧之憂,金陵周正陽一案,就必須加緊排查。
關聯此案文牘訊息傳遞,朕會派內衙精銳負責,以免再生變故,除了楊宏斌繼續在金陵理事,朕決意再派得力之人下金陵協查。
兩位愛卿可推薦可靠人選,供朕參詳。”
顧延魁聽了這話,長舒了一口氣,此案主犯周正陽是正三品武官,所統之兵隸屬兵部,所領軍職由五軍都督府所轄。
如今五軍都督府已深牽其中,兩名五軍都督府官吏因此死於酷刑,兵部就能完全置身事外?
推事院的酷吏正在敲骨吸髓般,以此事爲起點,挖掘和牽連出更多的罪狀。
爲今之計,當務之急,就是要儘快偵破金陵大案,將周正陽緝拿歸案,將因此不斷擴大的漩渦,儘快予以終止。
只有這樣,聖上纔會放下高舉的屠刀,雖然被推事院牽扯出來的官員,很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水至清則無魚,朝廷上至清至廉的官員,又能有幾人,衙門要開,事情要做,一旦毫無節制牽連,只怕就要生出大亂。
顧延魁思索片刻,說道:“啓奏聖上,臣舉薦威遠伯賈琮下金陵協辦此案,當年水監司大案事發,就是賈琮在金陵屢出奇謀,勘破案情。
使水監司首犯鄒懷義伏法,他對此案來龍去脈熟悉,且賈琮此人文武雙才,善用奇謀,精於將兵,臣認爲他是下金陵最合適的人選。”
大理寺卿韋觀繇也說道:“臣附議,周素卿就是賈琮在遼東擒獲,說明他對水監司大案關竅細節,知之甚深。
他和楊宏斌曾在金陵攜手破案,彼此關係熟悉,必定配合默契,再加上賈家本就是金陵大族,有地利人脈之便。
賈琮確是聖上偵破金陵要案的不二人選。”
韋觀繇和顧延魁是一樣的想法,派出最得力的人,早點填上金陵的窟窿,再拖延下去,不知推事院會禍害掉多少人。
而且,泄密之人就出在大理寺,如果周正陽一直逍遙法外,他這個大理寺卿就要做到頭了。
嘉昭帝看着兩名老臣臉上急迫的神情,看了眼案上那份周君興偵緝吏部舞弊的奏章,嘴角緊緊牽動。
不管是中車司還是推事院,利刃出鞘,欲殺而未殺,纔是它最具威懾的時候。
……
寧榮街,伯爵府,賈琮院。
自從改進型紅衣大炮確定營造規格,火器工坊主要事務便是火炮批量鍛造。
賈琮善於火器研發改進,但對火器營造具體事務並不在行,那是火器司副監劉士振的專長。
因此最近火器工坊最忙碌的就是劉士振,每日都見他在工坊裡進進出出,全身心督造新式火炮。
嘉昭帝已決定抽調部分新式火炮,優先裝備松江與蘇州沿海關隘,因近半年時間,這些地方常有倭寇沿入海口西進襲擾。
賈琮也有意識的停下火器研發事務,因大周目前營造工藝水平,他提出太多新式概想,眼下也無法實現,所以他在公務上清閒下來。
更多的時間花在研讀書經,時文制藝,或定期上洛蒼山聽柳衍修授課。
這天上午,他和迎春吃過早食,賈母的大丫鬟鴛鴦,來請迎春到西府見客。
說是金陵甄家太太帶着甄三姑娘,遠道來神京,因宮中老太妃這年身子不好,所以甄家女眷要入宮朝拜老太妃。
因甄家和賈家是金陵世家老親,所以見過老太妃後,她們也來拜會賈母,同行的還有北靜王妃,因北靜王妃出嫁之前,便是甄家二姑娘。
這裡面的關係倒是有些複雜,賈琮聽了也是一愣。
賈琮十歲前都在東路院窩着,幾乎處於隔絕內外的狀況,而後去青山書院讀書,也是常年不在家。
之後下金陵上遼東,在府上的時間也不太多,再加上甄家和賈家日常來往,不像王、史、薛那樣頻繁,自然對甄家沒太多概念。
自從賈家八房定居神京,因甄家無人在神京爲官,甄家的根基依舊駐守金陵,因此賈家和甄家在神京的來往,不像其他幾家那樣密切。
賈琮和賈母又是多年隔閡,平日榮慶堂能不進就不進,自然能聽到甄家的信息就更少了。
……
不過鴛鴦從小就跟在賈母身邊,對這些老親的關係,比旁人都要熟悉。
自從賈赦邢夫人逼娶鴛鴦做小,經過榮慶堂一場風波,鴛鴦算是減去了後顧之憂。
那日榮慶堂上,鴛鴦要斷髮明志,也是賈琮及時出手制止,之後在賈母房中,老太太又對鴛鴦說了那一番話。
雖然鴛鴦表面上不顯出什麼,心底豈能不對賈琮愈發親近。
見賈琮有些迷惑,左右女客還沒到府,也還有時間,便把甄家的一些來由,和賈琮仔細說了一些。
據說宮裡有一位身份尊崇的老太妃,已年過七旬,是先皇洪宣帝的貴妃,是洪宣帝嬪妃中極少數還健在的。
這位老太妃雖不是太上皇的生母,卻對太上皇有養育之恩,太上皇視之如母,所以在後宮的位份十分尊崇。
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這位老太妃出身金陵甄家。
因有這位甄老太妃的存在,金陵甄家雖無開疆軍國之功,也無世勳貴爵之位,但在江南之地,地位尊崇,富貴豪奢。
相比賈、史、王、薛金陵四大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更不用說與寶玉同輩的甄家二姑娘,還嫁給北靜王水溶爲正妃,貴婦位份比賈母都要高上一籌。
不過這位北靜王妃倒是個知禮的,平時只敬世家老親的情分,尊賈母爲長輩,從不在她面前擺王妃的架子。
平日因爲身份敏感,沒辦法常來賈家走動,不過和賈母的關係卻是不錯,這次也是藉着老家女眷拜訪,才陪着一起過來。
迎春比賈琮多知道府上老親的事情,也聽說過甄二姑娘的來歷,但是對甄三姑娘也是第一次聽說。
好奇問道:“他們家女眷入宮朝拜老太妃,當家太太過來也是正理,怎麼還讓未出閣的姑娘拋頭露面?”
迎春有這樣的疑問,也在情理之中,同來的那位甄三姑娘,既然稱呼爲姑娘,必定是個未出閣的千金。
像賈家、甄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未出閣的小姐都是二門不出,大門不邁,極少顯露人前。
更不用說像這位甄二小姐那樣,不遠千里跋涉,入宮中朝見甄老太妃。
鴛鴦笑道:“這事老太太閒時倒是說過,這位甄三姑娘是個不尋常的,在甄家裡小姐中就是個厲害的,就像是我們府上三姑娘似的。”
迎春望着賈琮一笑:“這倒是巧了,倒像是行三的,都是厲害角色。” ωwш• ttκǎ n• ¢O
鴛鴦也看着賈琮一笑,自然明白迎春的意思,賈琮不也是行三的。
鴛鴦繼續說道:“這裡還有另外一個原由,前些年這甄三姑娘年紀還小,老太妃深宮孤單,甄家就把三姑娘送入宮中陪伴教養。
也就前幾年才重新送回了金陵,所以老太妃對甄三姑娘格外親近,這次甄三姑娘纔會一起入宮朝拜。
因是老親女客到訪,老太太讓林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見客,還讓二姑娘務必一起過去。
如今二姑娘是伯爵府長小姐,見甄家的女客,可不能少了姑娘。”
自從賈琮接了迎春在東府入住,迎春是賈琮的親姐姐,便是威遠伯府的長小姐,這身份可比原先榮國府庶小姐,貴重了許多。
賈母雖然和賈琮不親,但賈琮小小年紀,就封了世襲罔替伯爵,文武全才,聲名遠播,如今是賈家毋庸置疑的門面招牌。
甄家的女眷到訪,其中還有和賈琮同輩的未嫁女子,男女有別,賈琮自然是不能出面的。
讓迎春出面見客,便是代表了伯爵府,代表了一門雙爵的榮耀,對賈母和賈家來說就是體面。
只是賈琮聽說北靜王水溶的正妃,居然就是金陵甄家二姑娘,心中多少有些警惕。
對那個甄三姑娘卻並不在意,一個未出閣女子罷了。
關於江南甄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在紅樓夢第五十六回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