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世情入甕中
九月初五,未時。
金陵,榮裕坊,甄宅。
甄芳青聽劉顯家傳話,有位姑娘求見自己,說她替賈琮送來書信,人就侯在二門外宣和堂。
甄芳青聽了心中訝異,賈琮要見自己,上門就是了,怎麼還讓個姑娘來送信。
自從大老爺給宮中老太妃去信,撮合賈琮和自己的婚事。
賈琮的影子便在她心中盤旋不去,一顆芳心,起伏難平。
以老太妃在宮中的威望位份,想要玉成此事,只怕太上皇都不好反駁,這門親事八成是要成事。
甄芳青心中歡喜的同時,也懷着深深隱憂。
因爲她心中清楚,賈琮在大房三哥涉及火器私造嫌疑,已隱隱站在甄家對立面。
他是大周火器首倡之人,有這麼一層隔閡存在,他還會接納自己?
這件事情,甄家除了她之外,其他人並不知道,更加重她心中的憂慮。
自從那日在賈家老宅初見,賈琮的卓絕風姿和談吐,便在她心中留下印跡。
再加上家人熱衷將自己和賈琮牽連做親,雖她明白其中原因,不過是用她做籌碼,讓甄賈兩家聯姻結勢。
其中還有那位讓甄芳青不喜的二姐夫,在裡面推波助瀾,以實現他自己心中算計。
哪怕這其中摻雜過程和籌謀,讓甄芳青感到由衷不喜,但最終事情得以玉成,卻是她樂見其成。
如今甄芳青和賈琮之間,處在一種曖昧不明的牽連中,她很清楚自己對賈琮動了心。
因此,賈琮在她心中的份量,變得與日俱增。
他既然特意派了人送信,她自然一定是要見的。
……
她對劉顯家的說道:“既然是位姑娘家,你去請了到內院奉茶見面吧。”
沒過一會兒,甄芳青便見劉顯家的,帶了人進來,
那是個十三四歲小姑娘,上身穿粉紅繡花馬甲,下身軟綢燈籠褲,細腰繫條百褶短裙,腳上穿蔥綠繡花鞋。
小姑娘雖年紀不大,卻生得明晰秀麗,小臉白裡透紅,身姿苗條靈活,透着豆蔻俏美的韻致。
看得甄芳青眼睛微亮,這麼可愛的小姑娘,倒是少見,比賈琮身邊的齡官,也不遑多讓。
那小姑娘對她微微一福,說道:“寶珠拜見三姑娘,我替琮哥送來一份書信。”
甄芳青對琮哥這個稱呼微微有些奇怪,對這小姑娘和賈琮的關係,也有些好奇。
她拆開書信,上面那筆俊逸潤雅的書法,的確是賈琮親筆,只是看了信的內容,讓甄芳青心中微微一震。
……
當初鄒敏兒交給交給賈琮那張存物檔票,兩人都推斷,鄒懷義如此密而藏之的東西,不可能是一堆金銀死物。
而是某種可以保身立世的憑仗,畢竟他曾做下如此險惡陰森的大事,不可能不會自己留條後路。
當初水羅剎行刺鄒敏兒時,特地向她索要過水監司暗檔秘賬,這提醒了她和賈琮。
兩人都推斷,這張存物檔存放的東西,很可能就是鄒懷義保存的水監司秘賬。
但存物檔上的東西,曾和四海錢莊簽過契約,必須存物本人簽字並親取,存檔人是鄒敏兒的母親。
不過當初鄒家被查抄,鄒家女眷被貶斥入教坊司,
鄒夫人因憂憤過度死於獄中,存檔人亡故,按照四海錢莊的契約,這單存物檔便成了死檔,即便鄒敏兒是存檔人的女兒,也無法領取。
當初賈琮就想過,通過甄芳青拿到這單存物檔。
因爲四海錢莊就是甄家的產業,甄芳青作爲甄家生意主事人,只要稍加通融,就能取出存物檔。
但賈琮因顧忌甄家涉及火器私造,且可能牽扯遼東火槍失竊,一旦事情坐實並事發,甄家就犯了嘉昭帝的大忌!
因此,他對和甄家多生牽扯,多少心有顧慮。
正巧遇上齡官看到周正陽的畫像,認出當日在姑蘇金碧園中,羅雄包場聽戲,所帶之人正是周正陽。
賈琮便急於下姑蘇緝拿周正陽,便暫時將存物檔之事擱置。
……
不過他在臨下姑蘇前,經過仔細考慮,還是事先給甄芳青留下一份信。
因爲他考慮到,一旦抓住周正陽,便有了重要人證,縈繞多年的水監司大案後續,基本便大局已定。
要想將此事做成鐵案,肅清奸弊,就必須收集更多的物證。
鄒懷義留下的存物檔,如果就是當年水監司的暗賬,那就是最重要的物證。
他把信件交代給秦可卿,並告訴她事情原委,如收到他從姑蘇的飛羽傳信,便把信件送交甄芳青,儘快取出存物檔。
只要他在姑蘇抓獲周正陽,他請甄芳青相助,便有了大義之名,而不是和甄傢俬情相授,這樣於人於己都最妥當。
甚至通過甄芳青取出存物檔,多少也是幫她留下一樁善舉,萬一甄家真牽扯火器私造之事,生出滅頂之災。
甄芳青憑着這件事,到時或許會多一些轉圜的餘地。
雖然賈琮和甄芳青認識不久,但對這個巾幗尤勝鬚眉的姑娘,心中多少有些欣賞和惺惺相惜。
……
昨夜他帶人潛入耿府,終於一舉將周正陽擒獲,便放出飛羽向金陵傳信。
姑蘇距離金陵不遠,送信飛羽只用了半天時間,便將信息送到金陵鑫春號信站,可卿收到消息,就讓寶珠去甄府送信。
寶珠年紀雖稚嫩,卻是從小精明爽利,兩年前她纔多大,就已能獨力將可卿拐出秦府。
可卿就是知道她雖年紀小,但辦事機敏應變,半點不帶含糊,纔會讓她過來送信。
畢竟甄芳青是個女子,讓個男小廝過來,反而多有不便。
寶珠見甄芳青看完書信,略有沉思,一雙大眼睛便滴溜轉動。
脫口說道:“琮哥信中之事,還請三姑娘鼎力相助,琮哥說他會萬分感激,一定會承三姑娘的情義。”
甄芳青微微一笑,饒有興致問道:“你那琮哥真對你這麼說過,他怎麼自己不來見我,卻讓你送信來着?”
寶珠毫不猶豫的說道:“那是自然,他親口和我說的,琮哥這人許諾最算數,我最清楚了,他不能親自來,是他下姑蘇辦事了。”
甄芳青冰雪聰明,她和賈琮雖交往不長,卻知他那人深思謹慎,不會輕易允諾事情,不會是這小姑娘信口胡謅吧……?
不過賈琮鄭重其事,寫信相求,她絕不會推脫,說道:“既然玉章所說之事,涉及國事要案,甄家就是破些規矩,也是要幫忙的。”
寶珠一雙水靈靈明眸笑成新月,說道:“謝謝三姑娘!”
……
姑蘇,西閶門。
這裡像往常一樣,川流不息的人羣,以各種方式進出城門。
西閶門出城西向,通往沿江各大城埠,這裡是姑蘇四門之中,人氣最熙攘的城門口。
張五和蔣小六架着輛馬車,車上坐着菜蔬水果等物,車後面不緊不慢跟着五六個挑擔的漢子。
他們是賈琮留在城內斷後的最後一批人手。
當他們通過西閶門時,守門軍士從車上順了幾個香梨,在嘴裡嚼得汁水橫流,然後揮了揮手,就放他們出城。
就在他們一羣人出城走不到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以及如雷的馬蹄聲。
回頭遠遠望去,西閶門涌出大量衛軍步卒和騎兵,氣勢梟然,殺氣騰騰。
城門口的守軍大聲喝道:“城內出現海盜倭寇蹤跡,衛指揮使司衙門軍令,四門緊閉,搜捕盜匪,任何人不得出入!”
張五和蔣小六對視一眼,臉色都不禁一變,剛纔如果慢上一步,便要被困在城內。
這時,一員頂盔摜甲的將領,帶領大批衛軍步卒和騎兵,浩浩蕩蕩出城向西邊追去。
所有出城的衛軍都衣甲鮮亮,裝備精良,其中甚至還有重裝的弩兵。
蔣小六看到捲起漫天煙塵的大隊衛軍,從自己身邊席捲而過,領隊那位將領形容威武,正是蘇州衛指揮使羅雄。
一旁的於秀柱說道:“竟然都被伯爺猜中,羅雄真的帶兵親自追擊。
衛軍未得軍令,擅自調離駐防之地,他就不怕被人賴上謀反之名嗎!”
於秀柱和蔣小六都在五軍營當兵數年,又跟着賈琮在遼東征戰,自然知道軍中的規矩和忌諱。
蔣小六說道:“他會藏匿周正陽,就說明他和水監司大案牽連很深,不過是垂死掙扎,孤注一擲罷了。
就算他追上三爺,又有什麼用,三爺是用自己做餌,耍得他團團轉,周正陽昨夜就從別路被運送出城了……。”
……
姑蘇城西向官道上,大批衛軍兵馬急速行軍,步伐如雷,馬蹄轟鳴。
十幾名斥候騎兵飛馳出大隊數裡之外,查探敵情遁跡,爲整個衛軍大隊指引行進方向。
不斷有斥候探馬,返回彙報前路情況,氣氛顯得蕭殺壓抑。
“大人,前路半里路途,車馬蹄印轍痕雜亂,彼此距離位置不一,應是出城之後,賊人分多路分進,道途並不一致。”
“大人,距城兩裡之後,所有蹄印轍痕漸漸匯聚成流,應是賊人匯合成一路,然後向西偏北向逃竄。”
“大人,距城四里之後,沿途蹄印轍痕集中,只要跟隨沿途車馬痕跡,必定將賊人追上……。”
蘇州衛指揮使羅雄,一身甲冑,一馬當先,奔馳在隊伍前頭,身後是兩百餘名衛軍騎兵,後面是五十名弩手及三百多名步卒。
這次羅雄從蘇州衛抽調了五百精銳人馬,追擊掠走周正陽的賊人,陣勢不可謂不大。
他從吳縣縣衙公文上,得知昨夜潛入耿府捉拿周正陽,竟有上百人之多,具體數量無法明確。
但根據耿府家奴的口供,其中攜帶火槍的只有幾十人。
幾十把火槍雖已構成一定的殺傷力,但還遠不到無法抗拒的地步。
羅雄帶領五百精銳衛軍追擊,在人數和武力上已佔盡優勢。
而且爲了對付這幾十只火槍,他甚至從衛軍中調集了五十名連弩手。
在短距離對抗中,不用搭弓引箭的連發弩機,其威力已接近火槍。
但是退出五十步外,手持連弩的威力就會大減,但火槍依舊在最佳射程之內。
羅雄非常有信心,只要追擊倒這夥人,他就能扭轉幹坤,奪回周正陽。
而且他已下定決心,只要周正陽重新落到他手中,他不會讓他活過明天。
這次周正陽落於他人之手,給他的危機感過於強烈,即便周正陽留下後手反制,他也顧不得了。
身邊的一名百戶問道:“大人,如果追上賊人,是克敵圍逮,還是衝殺殲滅。”
羅雄冷冷說道:“這些人上岸的海匪倭寇,這次入城想要作亂,雖然暫時離城逃遁,但必定還會捲土重來。
此等匪患,勿須姑息養奸,只要追擊遭遇,便格殺勿論,不留活口!”
那位百戶只是隱約聽說,昨日城中嚴華街出現了大批強人,至於是不是海匪倭寇,他也不清楚。
所以剛纔他纔會有此一問,既然指揮使大人說是,那就是了,這種事讓上官操心就是,他們不過是奉命辦事。
指揮使大人說這些人要格殺勿論,那就全部殺了便是,這種事情蘇州衛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
五百衛軍按斥候探查的路徑,跟着沿途的馬蹄車轍,行軍了將近兩個時辰。
前方四五百步遠距離,出現一個夾山的路口。
靠近那夾山路口的道路崎嶇高低,四周都是茂密的小樹林,渺無人跡,顯得異常空曠寂靜。
西邊的天空開始爬滿赤色晚霞,紅豔豔的雲顥,有一種妖異的美感,如同在天際塗滿了鮮血……。
前行探路的一名斥候快步返回,手中拿着一條布帶一樣的東西。
對羅雄說道:“大人,前方草叢中發現一條布條,上邊有殘留的金創藥膏氣味,應是一截繃帶,上面還寫了字。”
軍中不管是作戰,還是尋常訓練,常會出現傷患,所以凡是當兵之人,對這種金創膏藥的氣味都十分熟悉。
羅雄接過那截繃帶,從斷口看是被人臨時扯斷,上面還用炭塊寫了一個‘陽’字。
他從懷裡拿出米糕店夥計送來的紙條,上面也用炭塊寫有正陽被擒字樣,兩個陽字的筆跡完全一致。
羅雄得意一笑:“那夥賊人必定就在附近,此地地勢崎嶇高低,不利於戰馬奔馳衝鋒,騎兵下馬待命,斥候步走再探!”
沒過一會兒,斥候便回報:“大人,前面夾山路口之後,有一片樹林,百餘人在裡面歇息,還有七八輛馬車。
他們在樹林邊緣設置兩處遊哨,因怕驚動對方,小人不敢太過靠近。
只是隱約看到有五人戴着頭套,被人拘禁,其餘人裝備單刀,無甲冑,有二十多隻火槍。”
羅雄心中大喜,斥候所報情況,和吳縣縣衙的公文所述,幾乎完全一致,那五個戴頭套的拘禁之人,就是周正陽和他的部署。
“步卒在前,弩兵壓陣,騎兵殿後,各自散開陣勢,包圍那片樹林,如遇反抗,格殺勿論!”
……
夾山路口後樹林中,有百餘人在這裡駐地休息,還停着七八輛馬車。
人羣中的陳魁山神情惶恐,有些坐立不安。
在進入這片樹林前,他乘旁人不備,從腿上撕下一截繃帶,丟在路邊,以作標記。
但是進入這片樹林後,他便覺得事情不對,突然有三人寸步不離守護,神情舉止頗爲不善,禁止他隨意走動。
而起那位領隊的少年,帶着幾十名屬下,離開了樹林,不知去了那裡。
陳魁山已強烈意識到,整件事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他想到讓人送到衛指揮使司的紙條,想到入樹林前丟下的繃帶,隱約有些意識,好像自己掉進了別人的圈套。
……
陳魁山是中車司安插在金陵衛的暗樁,當初他接近周正陽,取得對方信任,不過是奉命行事。
周正陽通過水監司行事,經手的外海資材十分驚人。
他並不知陳魁山的身份,倒是真的將他視爲心腹。
這些年房宅、女人、金銀等物,他給陳魁山分潤了不少,又提拔他做了金陵衛百戶。
陳魁山面對官位和豐厚財貨,漸漸心志糜敗,從原來的奉命行事,變成假戲真做。
他這幾年所收的好處,早就讓他和周正陽糾葛不清,自家的底子早已洗不乾淨。
只要周正陽出事,他絕對也無法逃脫,中車司家規森嚴,只要事情敗落,他就要生不如死。
因此,這幾年他對當年水監司大案根底,知道不少內幕,卻半點也沒向中車司彙報,以免將自己也牽扯進去。
當週正陽敗露之後,要帶他一起逃脫,他別無選擇。
……
他突然想到領頭的那位少年,至今他還不知道他的身份。
那位少年相貌俊秀,人物出衆,每次面對他時,都是一副溫和親切的笑容,還稱呼他爲陳先生。
似乎對他這位潛入金陵衛的中車司坐探,十分敬服欽佩。
但自從進入這片樹林之後,他才知道這一切不過都是假象。
那少年風光霽月的風姿,人畜無害的動人笑容,如今回想起來,竟透着說不清的陰森和叵測,充滿迷惑和危險,讓他不寒而慄。
就在這時,前面山口處突然涌現大批人馬,飛快的向這邊樹林席捲而來。
樹林中的人羣騷動起來,陳魁山宛如死灰的心緒,再次復燃起希冀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