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
賈政聽了王夫人這話,臉上神情微微緩和。
說道:“要說到林丫頭,不管樣貌品性,還是家世門第,我都是極喜愛的,她又是我妹子惟一的骨血,在我看來沒比她更好的。
你要說她身子單薄,也不算大事,她纔多大年紀,連及笄之年都沒到,再養上幾年,長大些身子也就養出來了。
我聽老太太說過,琮哥兒給她找了神醫,配製了一味極好的丸藥,如今吃着極好,氣色比以往好了許多。
你要說她有小性子,倒也不至於,左右不過還是個孩子,撒嬌使性有什麼大礙,再長几歲懂事了就好。”
王夫人原先兒媳人選最屬意寶釵,可如今外甥女被賈琮過了手,那就是萬萬不行了,而且老爺顧及賈琮,也不會再同意。
她向賈政提出議親黛玉,也不過是退而求其次,即便她不喜黛玉,但黛玉的家世門第,對寶玉和二房都大有裨益。
只是王夫人再沒想到,自己老爺從前從沒提過,他對林丫頭居然這等喜愛看重,左右還是他那短命妹子的情分……
只是王夫人聽賈政提到,黛玉如今所有的上等丸藥,也是賈琮找神醫配製的,心中不禁厭惡,怎麼哪裡都有這小子。
賈政說道:“寶玉如果能娶到林丫頭,那是他的福氣,我自然是願意的,不過這事怕不太容易。”
王夫人一向視兒子如珠似寶,聽了賈政這話,心中有些不服氣。
說道:“老爺這話何意,我們寶玉也是榮國府嫡子,樣貌出衆,平時安守家中,從不出去惹是生非,世家子中也算難得了。”
賈政微微苦笑:“你說的這些並不頂事,妹婿如海是一甲進士,探花之身,讀書人中頂尖的人物,又做着四品巡鹽御史的要職。
連當今聖上都對他頗爲看重,不然當初太爺怎麼會把妹妹許配給他,林家還是五代列侯之門,姑蘇首屈一指的世家。
林丫頭是如海的獨生愛女,他一個探花郎相看女婿,不說狀元之才,怎麼也得是個三甲進士,纔好相互般配,不然未免太不登對。
我們寶玉已年至十五,卻連進學都不成,想要人家同意這門親事,只怕是很並不容易。
去年老太太曾讓我去過書信,提起此事,妹婿推辭林丫頭年幼體弱,難堪人婦,這等年歲還不宜議親……
年關我曾和他通過書信,聽聞兩淮之地私鹽氾濫,鹽梟肆虐,頗不太平,他如今公務繁忙,只怕也沒心思說這些。
等到兩淮事務平淡些,我再去信商議此事,希望他看在老太太對林丫頭養育寵愛,會有所考慮,能不能成事,就看寶玉的福運。”
王夫人聽了心中很是不樂,老爺把林家未免看到太高了些,難道我的寶玉還不配娶林家的女兒。
那毛丫頭不過是個失恃的孤女,要不是老太太養大,估計連骨頭都化了,哪有老爺說的這等金貴……
……
王夫人從夢坡齋書屋出來,便聽丫鬟過來傳話,說姨太太過來了,如今在堂屋奉茶。
王夫人聽了一愣,早聽說這幾日妹妹身體不爽利,一直臥牀養着,不然自己也不會想着去看望。
怎麼自己沒過去,她倒是拖着病體過來。
王夫人一想到在梨香院附近,看到賈琮和寶釵抱在一起,心裡就忍不住反胃噁心,連見自己妹妹都很不自在。
但是人既然上門了,也不能不見,只能勉強去應付罷了。
薛姨媽坐在堂上喝茶,見了自己姐姐進來,臉色有些僵硬,沒了往日姊妹見面時的那份親暱,心中不禁嘆了口氣。
自己這姐姐未出閣時,便是個好強執拗的脾氣,以前她是榮國府當家太太,有這樣的脾氣倒是能鎮住門戶。
但如今二房失了嫡正之位,到寶玉這一輩就成偏房了,姐姐還是這樣的老脾氣,以後多半要吃苦頭的。
而且,寶玉在賈家已沒了位份憑仗,在外頭也敗光了名聲,自己女兒又對他不喜,其中還摻雜着賈琮的緣故。
早讓薛姨媽徹底斷了金玉良緣的念頭,只是不好和姐姐說破罷了,但最後終歸還是要揭開,姊妹兩個免不了要有落面子的一日。
但眼下這情形,薛姨媽可不敢和姐姐撕開臉,不然以姐姐的脾氣,只怕會不管不顧壞了女兒的名聲,那就要出大事了。
薛姨媽笑着說道:“方纔寶釵回了梨香園,說是看到姐姐正路過院門口,怎麼沒進來坐坐?”
王夫人臉色發冷,說道:“妹妹,你一向家教嚴謹,寶丫頭原先多規矩的姑娘,如今怎麼變成這樣,她就沒和你說,她都做了什麼?”
薛姨媽一聽這話,臉上有些難堪,心裡也有些冒火。
不管女兒是否有錯,那也只有自己當孃的去說,旁人在自己面前指責,卻實在讓薛姨媽惱火,即便這人是自己親姐姐也不行。
自己姐姐這強勢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一改,不然這裡外的人遲早都要得罪光……
但薛姨媽今日過來,就是要堵自己姐姐的嘴,自然不好和她撕破臉。
賠笑着說道:“我大概知道姐姐說的事,其實寶釵回來就和我說了,因爲雨天路滑,她差點跌了一跤。
要不是琮哥兒手快扶了一把,只怕就要出事,她一個嬌弱的女兒家,可不就生生摔壞了,那還了得。”
王夫人神情氣憤,說道:“妹妹平時也是精明人,怎麼這樣的話就容易信了,寶丫頭真是生生被人挑唆壞了。
我可是親眼見到,琮哥兒和寶丫頭他們舉止不軌,實在有失風化,他們兩人的貼身丫鬟,居然都轉身迴避,簡直不成體統。
可見他們身邊的丫鬟都知道底細,這樣的事情只怕都不止一回了!”
……
薛姨媽聽了王夫人這些話,氣得臉色有些發白,既怪姐姐說話太過難聽,也怪女兒太過糊塗,竟留下這麼大一個話柄。
但是薛姨媽做了半輩子皇商主婦,平時經多了場面應對,比起王夫人做慣內宅當家太太,慣會倚仗權勢,卻是要靈活委婉許多。
她心中雖然氣憤,被姐姐如此詆譭自己女兒,不過也知這時候,姊妹兩個萬不能撕破臉皮。
於是耐着性子說道:“姐姐必定是想岔了,寶丫頭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一向知禮守規矩,斷不會如此。
定是她的丫鬟有些大驚小怪,做事沒有分寸,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訓。
姐姐是個精明人,一向見多識廣,必定清楚大宅門裡頭,最多捕風捉影的事,一旦牽扯到女兒家的閨名,可真是要了人的性命。
姐姐如此生氣,也是因一向看重寶釵的緣故,愛之深,責之切,妹妹自然清楚姐姐的心意。
我回去也必定好好管束寶釵,讓她以後行事顧前顧後,再不得這般冒失。
還請姐姐管束一下身邊下人,今日的事不好傳出風言風語,不然寶釵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也沒臉去見他父親了……”
王夫人見妹妹一番話拐彎抹角,說來說去就是讓自己保守秘密,省得敗壞了她女兒的名頭。
這讓王夫人愈發覺得,自己原先猜想半點沒錯,不然妹妹怎麼拖着病體,心急火燎來找自己,裡外都是做賊心虛的舉動。
她想清楚這些,對讓寶釵做兒媳的心思,也就徹底放棄了,自己寶玉這樣的人物,怎麼能娶個名節不乾淨的女子,這是萬萬不行的!
其實,王夫人想用此事敗壞賈琮的名聲,就沒顧忌到寶釵的處境,因她覺得寶釵和賈琮不乾淨,即便受罪也是咎由自取。
但是,方纔在夢坡齋書屋,賈政言語嚴厲,特地將彩雲叫來馴話,不許她在此事上多嘴多舌,以免了壞賈琮的名聲。
這也就杜絕了王夫人在此事上的企圖,她雖極痛恨賈琮,但是對丈夫賈政的心意,還是不敢明目張膽違背。
因爲,這是王夫人在賈家立足,最要緊的一樁,也是最基本的底線……。
……
如今,既然沒辦法用此事整治賈琮,自然也沒必要損傷寶釵的名聲,王夫人也樂得在妹妹面前做面子。
而且,眼下二房在賈家失勢,妹妹身處薛家的財富,兄長王子騰的官場勢力,都是王夫人最觸手可及後盾和憑仗。
不到逼不得已,她自然不會輕易斷絕……
王夫人說道:“你我是同胞姊妹,寶丫頭是我親外甥女,這些輕重我自然清楚,妹妹放心就是。”
“妹妹,我問你一句,我知道你也一向看中琮哥兒有能爲,他又生得一副好模樣,寶丫頭是否對他有過心思……”
王夫人心裡都清楚,自己妹妹有些羨慕賈琮的出色,不過這也不算奇怪,這小子表面光鮮,也是盡人皆知的事。
但是王夫人以前從沒留意,寶釵對賈琮是否有私情,但是發生了今天的事,不得不讓王夫人想到這上頭。
薛姨媽聽姐姐問得突兀,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微微愣了一下。
她自己心中清楚,女兒當年在金陵初見賈琮,其實就已丟了心。
如今更是一門子死心眼,心裡想得都是那小子,但是她哪裡能和王夫人說這些個。
連忙回覆道:“姐姐多慮了,他們兩個平時也沒怎麼來往,即便見面,也都是和家中姊妹一起,怎麼可能有不該有的心思。”
薛姨媽雖然應答得體,但王夫人也善於察言觀色,她見妹妹聽了自己的話,明明愣了一下。
雖然話說得好聽,眼神中卻有一絲赧然,自己妹妹她最清楚心性,心中又不由一陣暗怒。 王夫人暗恨自己糊塗,平時只覺得寶釵千好萬好,一心想讓她做自己的兒媳婦。
卻原來她和賈琮早就勾搭上了,自己那日纔看到一次,自己沒看到的,還不知早做出什麼不知羞恥的事,可見自己並沒冤枉他們。
薛姨媽見自己剛說完話,姐姐本來已被自己哄得好好的,突然又變得臉色難看,也不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
自從賈家二房失了正溯之位,自己這姐姐也變的愈發魔怔了,整日介都有些喜怒無常的……
薛姨媽既已從王夫人那裡得到承諾,也就不想再說其他,省得話多錯多,又什麼地方招惹到自己姐姐。
於是又強顏說上幾句家常,正想要告辭離去。
又聽王夫人突然說道:“妹妹,如今我這二房已搬出了榮國府,加上今日寶丫頭和琮哥兒又生出事情。
依我看你們再住在梨香院,只怕有些不妥了,薛家在神京也有別苑,不如乘勢搬走,也省得以後生出糾葛麻煩。”
……
薛姨媽一聽這話,神情也有些尷尬,因爲王夫人這話說得未嘗不是道理。
當初薛蟠在金陵惹下官司,薛家遠赴神京躲風頭,之所以能借住榮國府梨香院,就是因姐姐王夫人是當家太太。
如今王夫人不僅沒了當家太太名份,甚至已經搬出榮國府,薛家於情於理,都沒在榮國府住下去的理由。
但是,薛家借住榮國府,可不是因薛家沒錢沒房。
而是薛家在神京沒有根基,借住榮國府,纔好依仗賈家在神京的權勢。
雖然薛姨媽兄長王子騰也在神京爲官,但兄長的官位仕途也是來自賈家,薛家和賈家拉近關係,有百利而無一害。
更不用說當初薛姨媽入住梨香院,還有便於和姐姐鼓搗金玉良緣的緣故。
只是如今時過境遷,賈家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謂的金玉良緣也變成笑話。
眼下在薛姨媽的心中,賈琮纔是真真的渾身金玉。
雖然她不願意女兒給人做妾,但兄長王子騰的暗示,兒子薛蟠的慫恿,讓薛姨媽實在放不下這麼大一樁誘惑……
自己女兒又和賈琮生出了牽扯,這個當口搬出了榮國府,兩家也就斷了日常來往,以後哪裡還有什麼戲可唱。
自己姐姐這時候提出這話頭,怎麼聽都有些別有用心,只怕剛纔隻言片語,自己的心思多半被姐姐猜到。
……
王夫人見自己提到薛家不宜再留居榮國府,自己妹妹神情尷尬,心中不禁一陣心狠,一陣快意。
有些事情,如果旁人都不提,也就混過過去了;但是隻要被人說破,出於道理和臉面,就讓人不得不就範。
薛家借住榮國府梨香院,便是這樣一件事情。
王夫人方纔一番話語,便探出了自己妹妹心思,東府那小子一體雙爵,自己妹妹多半早就動了心思。
所以方纔話語之中,半句都沒想挽回金玉良緣的意思,只怕妹妹心中早就反悔這門親事。
原先說什麼薛蟠還未成親,寶釵因禮數不好早聘,都不過是自己妹妹推脫的鬼話,只有自己在那裡一廂情願。
想通這一關節,王夫人心中愈發鬱恨,他立刻想到如今自己都搬出榮國府,妹妹一家還滯留梨香院。
必定是妹妹看中那小畜生的官爵權勢,竟然癡心妄想起來,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王夫人想到自己相中的兒媳婦,一個這等千嬌百媚的大姑娘,就這麼被賈琮玩弄了。
原先想要給寶玉做媳婦,再這樣胡混下去,八成就要給那小畜生做妾,這口氣如何咽的下去。
如今自己都已搬出榮國府,妹妹就沒了借居梨香院的理由。
只要自己言語轄制,讓妹妹抹不開臉面,逼着搬出榮國府,才能就此一刀斬斷這對野鴛鴦,我寶玉沒有的東西,他也必是沒有的。
到時看那東府小子,還有什麼便利理由,再去勾引寶釵,讓他看不見吃不着,好好受受報應……
……
伯爵府,賈琮院。
書房之中琴聲悠揚,一曲清音,曲調俱全,只是音韻轉折,屢顯生澀。
賈琮正在彈奏生母杜錦娘留下的古琴,黛玉坐在一旁捧腮傾聽,臉上帶着俏美動人的微笑。
自從兩人碰巧發現這張古琴的奇異,便成了兩人心中的秘密,自然誰也沒有告訴。
賈琮師母崔氏是當世琴藝大家,賈琮日常去柳齋受教,崔氏十分喜愛他,也曾將琴藝傳授。
賈琮雖沒學到多少琴技,但受師母薰陶,卻知再好的古琴,也需常常彈奏,才能保持音色持久圓潤,不失其貞。
他自己琴技稀疏,便常讓姊妹中最善琴的黛玉,時時過來撫琴爲樂。
黛玉今日聽他說起,崔氏曾傳授琴技,心中大爲羨慕,一定要讓賈琮撫琴來聽。
只是他讀書寫文頗有天賦,琴技卻是和棋藝一樣尋常。
總算一曲終了,不禁長長鬆了口氣。
……
黛玉見他面有難色,便開口讚道:“三哥哥真是厲害,不過是初學不久,整整一曲一個音都沒錯掉。
如此用心習練幾年,不僅能傳柳宗師的文華衣鉢,還有得崔師孃的琴藝真傳。”
賈琮一臉不信,說道:“妹妹可不要哄我,我可沒這個本事,我常去洛蒼山上課,師孃倒是想將琴技傾囊相授,我也頗有興趣。
可是學了一段時間,師孃卻說我學琴,並沒有我讀書這麼聰明,言下之意便是嫌我太笨唄。”
黛玉聽了此言,有些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
轉而連忙哄道:“崔師孃可是天下有名琴藝大師,在她眼裡非琴藝天資極高之人,大概都是不聰明的,三哥哥可不用氣餒。
要知琴藝天資極好,天下可沒有多少人,三哥哥雖然出色,也不一定事事都要獨佔鰲頭,撫琴乃自怡之事,能夠自己取樂就好。”
賈琮笑道:“妹妹說話總是有道理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下棋我不如二姐姐,撫琴不如林妹妹,這纔是正理。
不然什麼事都看我做了,姊妹們在一起未免太過無趣,還是妹妹來撫上一曲,讓我聆聽松風。”
……
黛玉微微一笑,正要在琴前坐下,突然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賈琮聽出那是晴雯的腳步聲。
只是纔剛到書房門口,俏麗爽脆的聲音已響起:“三爺,我從梨香院回了,姨太太剛從東路院回來,你惹得禍估計是沒事了。”
晴雯走到屋內,發現黛玉正坐在琴凳前,不禁吐了一下舌頭,後悔自己嘴巴未免太快了。
賈琮問道:“太太和姨太太是怎麼說的?”
晴雯看了一眼黛玉,臉有難色,躊躇該不該回答,少爺今天抱了寶姑娘,這等風流事讓林姑娘知道,必定要擠兌三爺的。
賈琮笑罵道:“讓你說就說,磨磨蹭蹭做什麼。”
晴雯結結巴巴說道:“姨太太說太太已答應,不會傳揚此事,省得壞了寶姑娘的名頭。”
黛玉側頭看着賈琮,一雙秋水明眸眨了眨,笑問道:“三哥哥,你又闖了什麼禍出來,居然會壞了寶姐姐的名頭。
這等厲害的事情,也說給妹妹聽聽,妹妹也好長長見識。”
晴雯聽了這話,嘴角牽了牽,想笑不敢笑,只是低頭不說話。
賈琮微微有些尷尬,說道:“哪是什麼厲害事情,今日我寫好時文,就去探望姨媽,回來時寶姐姐要去找你們說話,便和我一起回東府。
天正下着雨,地上太滑,寶姐姐差點摔倒,多虧我扶了她一下,不然她可摔狠了。”
黛玉神情迷惑,問道:“你扶了寶姐姐一下,就會壞了她的名頭,還要姨媽去和太太分說,你到底扶那裡了,這麼厲害。”
賈琮脫口說道:“我抱了她的腰,不然當時哪裡扶得住。”
一旁的晴雯用欽佩的目光看着賈琮,心中暗道:三爺臉皮可真厚,偷抱了人家姑娘,也能說得這等理直氣壯,還真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