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的大司空是三朝老臣殷象賢,年事已高,當今聖上寬待老臣,殷尚書一年中倒有小半年在家榮養。
工部實際上是侍郎李德康在主持大局,殷象賢致仕後,這位李侍郎鐵定是要頂上去的。
李德康侍郎爲人嚴正少言,公務上侍郎和員外郎隔着品級,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再加上賈政不諳世情,只解打躬作揖,終日臣坐,形同泥塑,同僚中最不出衆,存在感很弱。
李侍郎平時也注意不到他,充其量知道他是榮國公後裔,僅此而已,多年同衙話都沒說上幾句。
如今卻特特的喊他過去說話,還能爲什麼,自然是爲了他那個在楠溪文會上聲名鵲起的侄兒。
官場上除了自己仕途,最重要的就是家族中是否有出色子侄,這便是後繼是否有人了。
越是大家族便越講究這一條,因爲祖宗的餘蔭總有耗光的一天,爲官者也總有仕途跌宕挫折的時候。
一旦被貶斥丟官,失去了屏障,家族中又後繼乏人,一個鼎盛之家轉眼就要敗落下去。
所以凡是鐘鳴鼎食之家,都非常重視後備子弟的培育,這也是一個家族長盛不衰的根本。
上一輩官場折戟沉沙,也只是一時低落,如族中有出衆子弟,就不怕不能重振家聲。
賈家一門雙國公,是八公中最顯貴的一家,但近年在朝野的影響力卻與日俱下。
或許還有些不可言說的原因,但歸根到底還是賈門已顯後繼無人的窘迫。
榮國府這邊賈赦賈政兩兄弟,一個是紈絝敗類,一個庸碌而無才幹。
寧國府的賈珍也是賈赦一類的人物,飛鷹走馬,淫穢奢靡,比其賈赦還要不堪三分。
至於下一代的賈璉、寶玉、賈蓉等都是上不得馬,舉不得槍,提不得筆,著不得文,廢材得很是徹底。
賈門兩國公在軍中留下的人脈餘蔭,自己的子弟沒一個有能爲承接的,反倒便宜了金陵王子騰。
王家嫁了兩女進賈家,換走了京營節度使、九省統制的高位。
而賈赦不過襲了空頭的一等將軍,賈政也不過一本遺奏當了個從五品的員外郎。
就此一樁早已成了神京權貴的笑柄,賈家子弟無能至此,丟盡了寧榮二公的臉。
如今賈家出了個詩書雙絕的出衆子弟,一下就引來了衆人的目光。
那個賈琮據說很受嘉順親王的器重,而他一手詠梅詞被文宗柳靜庵評爲可流傳百世。
這纔多大年歲,便得貴胄大家看重,未來前程註定不俗,只怕不出幾年,賈家說不得要重顯家聲。
在加上賈家一門雙國公的豐厚底蘊,要說那孩子前程無量,也半點不算誇張了。
而且最近宮裡還傳出流言,說太上皇最近喜歡一份新出的佛經,據說就是這位賈家子親手寫的。
這個消息就有些嚇人了,比楠溪文會上那首詠梅詞,更能撥動一些官場老饕的心絃。
早點燒燒冷竈,爲將來結一份善緣,李侍郎這樣的人物,自然是有這等韜略眼界。
而賈政只是個從五品員外郎,才思城府有限,卻還沒想到那麼深的一層。
他在李德康的官廨聊了一盞茶的功夫,兩人的話題不由自主的往賈琮那裡拐。
一向嚴正的李侍郎臉帶微笑,今天顯得有些和藹,總之整場清談氣氛很好。
賈政有些暈乎乎的出了李德康的官廨,整個人還沉浸在家有佳兒的喜悅中,有些不願自拔。
突然僕役來報,說賈府有人來找員外郎,看起來是有急事。
賈政急忙出去看,卻是家裡小廝來報信,昨兒送賈琮出去的郭志貴,大清早回來,說琮三爺出事了。
賈政臉色劇變,感覺自己一下子從雲端狠狠跌在地上。
……
榮慶堂裡,昨兒剛過了十五,賈家老親故舊較多,過了初二應酬往來沒消停過。
賈母那天不見幾個四王八公的勳貴誥命,更有王、史、薛等家的晚輩命婦來拜望。
直到過了元宵才鬆快下來,這幾日她都是和孫子孫女吃過午飯,就在榮慶堂偷閒聊天,王夫人和李紈也陪在一邊。
又有王熙鳳這樣會逗趣兒的,時不時抖個包袱,惹得滿堂鬨笑,賈母開懷一番,等到乏了纔去睡一會兒。
可這會兒王熙鳳卻不見人影,外頭小廳裡腳步有些雜亂,賈母和正拿美人槌給他捶腿的鴛鴦說:“外頭在鬧什麼,你去瞧瞧。”
不一會兒鴛鴦就回來了,臉色有點發白。
說道:“老太太,外面丫頭說,昨兒送琮三爺去文會的郭志貴,上午孤零零回來了,還帶着傷,他說琮三爺被賊人劫了!”
賈母臉色一變,歪在榻上的身子一下挺了起來,急聲問道:“怎麼會被賊人劫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鴛鴦說道:“剛老爺在鬆軒廳問話,那郭志貴受了傷,聽說跟去的一個小廝斷了胳膊,都是被賊人傷的。
老爺大發脾氣,說他們扔下琮三爺自己回來,都該死,這會子正鬧呢,府裡丫鬟婆子都聽到了。”
聽了這話,堂上衆人都唬得臉色發白,賈琮居然被賊人劫了,跟去的人還都送了傷,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有沒有命在。
探春已嚇得臉色發白,眼淚滾了下來,迎春身子發抖,像是被奪了三魂七魄。
黛玉和賈琮不太熟悉,但想起探春房裡那副古拙俊逸的西洲詞,還有那日榮寧堂上少年溫潤從容的身影,眼圈也紅了。
寶玉也嚇得不輕,心裡惋惜,心說就不該去參加勞什子文會,果真被這幫國賊祿鬼連累了,可見我平日的見識是沒錯的。
賈母吩咐鴛鴦:“你去請老爺來,我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過了好一會兒,見賈政臉色衰敗的進了榮慶堂。
賈母問起,賈政便將郭志貴等人的話說了一遍。
那晚郭志貴跟着兩個小廝跑了一陣,其中一人聽到動靜,終於停住捎上了他。
三人追過一個山坳,將將要趕上那馬車,那賊匪突然射出一隻小箭,就將郭志貴和那小廝的馬射死了,那小廝落馬還摔斷了胳膊。
這麼一耽擱,那馬車就跑的沒影了,三個人又硬着頭皮胡亂找了一通,實在沒有頭緒就回來報信。
賈政說道:“剛纔我去東路院找大兄,可他出去赴宴了,本來想讓大兄那邊去報鎮安府,可以讓官府的人去找更妥當。
可大太太說要等大兄回來再定奪,可是救人如救火,那可是他們親兒子,哎。
我回來遇到鳳姐兒,已讓她和璉兒派些老陳人,多帶些年輕小廝出城去找。”
賈母把繡墩拍的咚咚響:“都是一些不省心的,還等那孽障回來定奪,難道不知他吃起酒來能忘了祖宗,等他定奪,人都要涼了。
賈家祖宗都是上馬揮刀的武勳,如今門中子孫給個毛賊擄了去,不趕緊找,鬧出事情,什麼老臉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