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鳳姐院子。
王熙鳳聽了林之孝家的話,心中有些奇怪。
她自然知道王夫人擁有陪嫁鋪子,位置和開間都很不錯,是自己姑媽要緊的家底。
鋪子由王夫人的陪嫁奴才掌管,販賣金陵江南等地的絲綢瓷器之物,雖生意做得不大,但每月都給王夫人填補一筆銀子。
因此,王夫人作爲榮國府當家太太,每月雖有二十兩月例銀子,但實在不太放在她眼裡。
但是,自從賈琮繼承榮國世爵位,榮國府爵產家業成了大房所有,榮國二房作爲偏房,已搬遷到東路院。
雖每月二十兩月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銀錢,但王夫人不再是榮國當家太太,便不能領取二十兩的份例。
即便當初李紈少年寡居,賈母憐憫她守寡不易,特例定了她同等二十兩月例,如今二房身份轉變,也不得不被取銷。
就算是寶玉因賈母寵愛,被留居在自己身邊,但他的月例也不能從西府支出,而是從東路院份例中劃撥。
這不在於幾十兩銀子的貴賤,而是世家大族爵祿傳承,最講究宗法禮數,這些細節半點都不能忽視,不然如何名正言順。
王夫人和李紈遷居東路院,雖沒有往年月例的豐厚,但也不至於衣食住行受到影響。
東路院每月還能從榮國公中拿到份例,足夠榮國二房日常消耗。
但即便如此,二房要想像以前那樣寬裕,卻是不能夠了,所以王夫人嫁妝鋪子的貼補之用,就變得比以往更重要。
依着眼下的情形,按王熙鳳的心思,王夫人對嫁妝鋪子的財貨,必定會比以往看得更緊,怎麼還會賤價出賣?
王熙鳳問道:“可是你託了自己的老臉,那店裡的趙掌櫃才平價讓給你?”
林之孝家的笑道:“瞧二奶奶這話說的,我就是一個家生老奴,二太太店裡的夥計,還能給我這個老臉。
況且我們家小紅的事情,二太太心裡多少不待見我們家,絕不會有這樣的便利。”
林之孝說這樣的話,王熙鳳也是信的,因賈琮將被王夫人攆走的小紅,提拔成榮禧堂管事丫鬟。
單單這一招,不僅狠狠削了自己姑母的臉面,也一舉收攏了林之孝兩口子的心。
如今自己姑母對林之孝一家極厭煩,怎麼還可能給他們臉面。
林之孝家的說道:“其實事情也算巧了,這幾匹料子並不是在太太嫁妝鋪子買的,而是在同街的另一家鋪子得的。
家那鋪子的掌櫃,和我當家的有些交情,趕巧我又去他家看貨色,見到了這幾匹上等料子,因礙着老臉面,就平價賣了我。
據哪家掌櫃說道,二太太最近像是急等銀子週轉,將一品上等的蘇繡織造錦緞,都以進價出手,那家店剛巧也得了一批貨色。”
我便留了心思,和那掌櫃的打聽事情,據他說太太的嫁妝鋪子,不僅出手上等錦緞,連其他精瓷物件,這幾日也脫手了不少。
除了應付嫁妝鋪子日常開銷,必要的人工銀子嚼頭,粗略估算起來,太太一下便收攏了三千兩銀子。
但我聽東路院幾個熟人說起,東路院最近並沒有大的開銷。”
王熙鳳冷笑道:“三弟和二老爺情義厚重,加上又有老太太的臉面,公中每月分派到東路院的份例,足夠那裡日常開銷。
他們那邊又沒辦什麼大事,那裡有什麼大的開銷,必定是太太有其他事情,等着用銀子,反正不動公中銀子,咱們也管不着。”
……
伯爵府,賈琮院。
書房之中,晴雯正拿着一條皮繩,穿花蝴蝶般圍着賈琮轉悠。
她穿大紅印花比甲,淺黃色軟綢交領裡衣,腰上系淺紫繡花汗巾,下身是條牙黃繡花長裙,嬌豔俏麗,身姿靈動。
一會兒丈量肩寬,一會丈量身高手長,還跑到賈琮背後,雙手抱着賈琮的腰身,用皮繩圈着丈量腰圍。
五兒帶着兩匹新緞子回來,晴雯最擅長針線活,自然對料子好賴,比旁人更懂一些,見了東西也連說這是上等錦緞。
她想着賈琮下場春闈沒多少時日,要趕做新衣,時辰不能再耽擱。
她忙活了一陣子,笑道:“三爺比去年底做新衣,竟又長高了不少,再放些尺寸,忙活三四日光景,衣服也就得了。”
一旁的五兒等晴雯忙活過,又把林之孝家買布料的事,原原本本和賈琮說了一遍。
說道:“這事二奶奶也覺得奇怪,我們家裡雖也算富貴,但諸般事務進出過千兩銀子,都算是大頭了。
卻不知二太太因爲何事,竟急需這麼大一筆銀子,連嫁妝鋪子裡的上等財貨,都需平價賤賣。”
賈琮聽了這話,只是略微一想,心中便有些明白,說道:“咱們家即便過年過節,大宗的人情來往,也沒一項用三千兩的道理。
你只需想想,這半年以來,太太可曾提過大額列項用度,便能猜到她籌措銀子是幹什麼用。”
五兒也是心思聰慧之人,這小半年跟着王熙鳳管家,對家中雜務事事留意,只是想了一會兒,心中便有了猜想。
說道:“上年太太想給宮中的大姑娘走門路,想要公中支取四千兩銀子,後來這事情被三爺否了。
當初三爺說賈家再操辦此事,對家門有害無利,難道二太太竟然不死心,自己籌措銀兩,竟然要私下去做這事?”
賈琮笑道:“五兒如今管了家務,腦子愈發靈通,一下便說到點子上,事情必定是這樣的。”
一旁晴雯插嘴說道:“三爺如今是家主,都說那事做了對家裡有害,二太太還私下去幹,這不是拆三爺的臺,給家裡惹禍嗎。”
賈琮微微一笑,說道:“太太想拆我的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不過這事會給家裡惹禍,倒也是未必。
二房已搬去東路院,賈家正溯已定,榮國府是榮國府,二房是二房,不是什麼事都可以混爲一談。
年後我給大姐姐送去年禮和書信,大姐姐又特地寄了回信給我,這些事情可不是做着好玩的……”
五兒和晴雯聽了這話,都有些迷惑,不知賈琮這話的就裡,但是她們都極信自己三爺的能爲,既然他說沒事,那就不用操心。
……
大周宮城,幹陽宮。
酉時三刻,六品幹陽宮殿前太監袁競,下值出宮,等到回了自己住處,房門外早有個內侍小黃門等候。
這內侍小太監袁競也認得,是內官監管事太監夏守忠的跑腿,日常都是在夏太監身邊跟班走動。
那小太監見了袁競,滿臉笑容的上前行禮,說道:“袁公公安好,小的奉夏爺爺的吩咐,特地在此等候袁公公。”
袁競微笑道:“知道夏公公奔走三年選秀之事,最近很是忙碌,平時也少得親近,不知何事來找咱家。”
夏守忠已年近五旬,是宮內資歷極老的太監,日常在六宮行走,和宮內許多太妃嬪妃都熟絡,是個人脈寬廣的人物。
因此纔會私下被人奉承六宮都太監,但他實職不過是內官監從五品管事太監。
夏守忠雖然品級比袁競高一階,在宮中的、資歷也是袁競無法比擬,但他在袁競這個晚輩面前,卻不敢有所託大。
因袁競品階雖低於他,但架不住人家在幹陽宮當差,是皇上跟前行走的人物,況且他背後還站着內侍副總管郭霖……
這內侍小黃門日常跟隨夏守忠,自然知道袁競的份量,言語之間對他十分阿諛奉承。
說道:“夏爺爺一向敬慕公公,知道公公今日早值,特地在住處設下酒宴,請了司禮監兩位公公,想要請公公一起過去相聚。”
袁競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動,並沒有馬上回話,而是開門進了房間,在中堂椅子上坐下。
那小黃門弓着腰跟着進了房間,在袁競身前恭恭敬敬站了。
袁競問道:“夏公公怎麼好端端設起宴來,還請了司禮監兩位公公,不知是那兩位前輩?”
那小黃門笑道:“那兩位是司禮監的邱公公和黃公公。”
袁競一聽這話,心中微微一凜,已經大致猜到夏守忠突然相邀的用意。
此次宮中三年選秀,爲聖上充實後宮,掌事之人爲司禮監和內官監的總管太監。
但是負責選秀具體事務,並對屏選秀女和女官進行初篩,卻是另有四人。
分別是司禮監管事太監邱閎和黃永覺,內官監管事太監夏守忠,另外配備皇帝身邊行走內侍一人,作爲參事督辦。
原本這樣的事情,作爲嘉昭帝心腹內侍郭霖,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但郭霖身爲內侍副總管,不適宜參與實務。
於是便派心腹袁競參與辦事,雖袁競比其他三人資歷品階都低,但哪個也不敢對他輕視。
但凡入宮秀女和遴選女官,都要經過他們四人篩選,其中勝出者由畫師畫像,才能在皇帝面前展示。
皇帝先從屏選畫像之中,選中容貌殊勝之女,且才德描述無瑕,最終優選者纔有機緣面聖。
可以說袁競等四人,決定屏選秀女和女官的榮辱命運。
如今夏守忠邀請另外三人赴宴,其中用意已不言而喻……
……
袁競笑道:“夏公公擺下酒宴,可是選秀遴選之中,相中哪家閨秀,想要舉薦給聖上?”
那小黃門聽了這話,臉上微微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略微思索,說道:“夏爺爺的事情,小人哪裡敢亂猜,袁公公去了便知。”
袁競見這小黃門嘴巴嚴實,心中多了一份留意,也多了一份顧慮。
其實每年選秀之中,秀女家中欲謀聖寵,往宮裡花銀子走門路,都是司空見慣之事。
在袁競看來,夏守忠這種宮中老太監,能這麼多年屹立不倒,沒有出過事故,即便生性有些貪婪,但行事必定也有分寸。
三年一選的大事,大周各地不知有多少秀女入宮待選,其中家門官爵富裕,要爲其花錢走門路,不知凡幾。
夏守忠即便要賺些外快銀子,也絕不會飢不擇食,輕易給自己惹禍。
他必定會從中選擇才貌出衆的女子,然後再受其家賄賂。
如此行事才能公私兼顧,既能輕鬆撈取銀子,還能安枕無憂,不容易鬧出事情。
不然將貌似無鹽的女子舉薦給皇上,那纔是嫌自己命太長……
所以借選秀之事,謀取搜刮私財,不過是宮中常見的套路,袁競賣個順水人情,也是無傷大雅。
且舉薦到皇帝跟前,都是才貌俱佳之人,裡外都挑不出毛病,最終成不成事,就看她們自己命數,得了她們本家好處,也是心安理得。
不過事情雖是這樣,但袁競是謹慎之人,所謂宴無好宴,總要先弄清楚根底,纔好決定賣不賣這人情。
袁競淡淡說道:“夏公公的酒宴,我這做晚輩的,可不敢輕忽,你不說明其中緣故,讓咱家兩眼一抹黑,我可如何赴宴?”
……
那小黃門一聽這話,面露難色,他聽出袁競的意思,這位小心謹慎得很,不敢胡亂踩坑,擺明了不見兔子不撒鷹。
袁競說道:“這宮中之事,歷來是瞞不住人的,許多事情要緊的是成與沒成,有和沒有並無關緊要。
夏公公既然相邀,卻把底子捂得如此嚴實,倒是讓在下有些奇怪……
其實,你即便不說,咱家找人打聽,也很容易知曉。”
那小黃門也是機靈之人,那夏守忠心機老練,讓他過來請人之時,便交代應對之法,萬不得已先不交底子。
把人請了過來,幾個人酒過三旬,很多話更好說開。
但偏生袁競行事異常謹慎,那小黃門知道自己不交底子,袁競怎麼都不會赴宴,到時他和夏守忠也不好交差。
只好咬牙使出了底牌,從身上拿出一個錦囊,賠笑說道:“這是夏爺爺讓我帶給公公,還請公公在屏選之時,相助一臂之力。
事後必定還有重謝。”
袁競接過錦囊,打開一看,見裡面是兩張五百兩銀票,笑道:“這到底是哪家的閨秀,出手倒頗爲大方。”
小黃門見袁競神情自在,對銀票之事處之泰然,便認定他對此事並不牴觸,心中便放下心來,當下也不再遮掩。
說道:“夏爺爺篩選之時,看重三家閨秀才貌絕佳,屏選諸女之中,難有匹敵,舉薦於陛下,必能龍顏大悅。
此三家分別是登州太守陳鼎臣之女陳娟,泉州知府王宏道之女王瑤,榮國府工部員外郎賈政之女,鳳藻宮女史賈元春。”
……
袁競聽了前面兩個名字,神態一直處之泰然,當聽到賈元春的名字,眉頭微微一跳,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驚訝。
當日賈琮通過袁競之手,給宮中的元春送年禮書信。
按照宮規,宮外之物入宮,都要經過嚴密盤查,自然也要拆看書信內容。
之後元春有書信送出宮門,照樣也逃不脫盤查之事。
袁競心中十分清楚,賈琮和賈元春都通過自己傳遞信件,根本就沒打算隱瞞什麼。
因自己是幹陽宮值守太監,他們如此行事,不過是借自己之手,向當今聖上表面心跡,賈家珍視皇恩,知足守成,不做聖寵非分之想。
以威遠伯賈琮的精明幹練,怎麼可能做出出爾反爾之事,這不是留個天大的話柄禍根嗎?
而且,當時聖上知曉賈琮和賈元春的心意,言語之中還頗爲嘉許,這是極其認同賈琮所言所行。
如今卻不知因何緣故,此事竟節外生枝起來?
袁競雖不肯定此事是否賈琮所爲,但他絕對不會去蹚這淌渾水。
他將裝着銀票的錦袋在桌上一推,臉色清冷的說道:“無功不受祿,這銀子咱家可不敢受。
這幾日聖上都批閱奏章到子時,十分辛勞,郭公公一直都在殿內伺候聖上,咱家也要整夜在殿外值守,夏公公邀宴,無福消受。”
……
那小黃門見袁競突然話風異樣,不禁臉色大變,他請不到袁競赴宴,回去和夏守忠可不好交差。
說道:“袁公公既然還有皇差,小人去回稟夏爺爺,夏爺爺極看重公公,必定要改日設宴相邀。”
袁競說道:“還是不必了,三年屏選之事,事關後宮靖平,皇家血脈傳續,咱家年輕識淺,可不敢在這上頭莽撞。
說句心裡話,銀子是好東西,咱家也很喜歡,但是有銀子也得有命花。
咱家雖然卑微,不敢妄稱君子,但也知道有所爲,有所不爲的道理!”
那小黃門聽了袁競這一番話,整個人都凌亂了……
方纔他說屏選走門路之事,袁競還是一副和光同塵的樣子,怎麼轉眼之間就大義凜然起來?
……
大周宮城,內官監,夏守忠居所。
堂屋之中已擺了一桌豐盛的宴席,兩位錦衣太監已落座,只是誰也沒有動筷子。
袁競雖然品階低於他們,但是身份特殊,他們即便作爲內侍上官,也不敢過於怠慢。
夏守忠今日原本心情極好,本次三年大選,請託之人頗多,他也是精挑細選,才定下三家才貌出衆的。
他前後已收了這幾家幾萬兩銀子好處,當真是一筆驚人的橫財。
這種選秀請託之事,因中選之權,皆在聖上一人,即便收了人家銀子,最終事情未成,旁人不好說閒話,這銀子極容易賺。
宮中之人但凡涉及,都不會拒絕這等好事,在夏守忠看來袁競必定也是如此。
只是他派去請人小黃門,已去了許久時間,至今都沒回來,讓夏守忠心神有些忐忑起來。
已經入席的兩名錦衣太監,神情也有些躊躇,這種事只要相關一人未談妥,這筆好處便到不了手……
終於,在夏守忠望眼欲穿之中,那小黃門總算是回來了,夏守忠一看他沮喪的臉色,便知道事情沒成。
那小黃門戰戰兢兢將事情說了一遍,夏守忠臉色陰沉,一個耳光將那小黃門打了個踉蹌,罵道:“沒用的小崽子!”
那小黃門滿腹委屈,過了少許,像是想到了什麼,說道:“夏爺爺,剛開始說事的時候,那袁競還挺好說話,並不像牴觸此事。
只是他這人很是謹慎,一定要問舉薦何人,等到我說明三家名字,他才突然變了神情,一下便翻起臉來。”
夏守忠聽了這話,滿腹狐疑,自言自語說道:“難道咱家選中的三家人,有什麼見不得的人之處,才讓袁競避之不及?”
但不管真實原由是什麼,這事既然在袁競面前露了底,他又堅不摻和其中,這事便再也做不得了。
夏守忠雖已收了三家幾萬兩銀子,不過登州太守陳鼎、泉州知府王宏道都不在神京,交割事情的不過是管家親屬之輩,還算容易應付。
但是第三家請託之人,卻是他夏家的族親,萬萬糊弄不過去,且榮國賈家來頭極大,此事必須有個交待。
至於是和自己族親商議再定,或派人和那威遠伯賈琮說明緣由,還需思慮仔細後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