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清音閣。
鄒敏兒道別賈琮之後,便獨自返回內院,到了內院門戶前,守門的健婦笑着給她開門。
一路上鄒敏兒神思不屬,今天她和賈琮相見,他變得有些不同往日。
鄒敏兒的腦海中,總是浮現那炙熱和喜悅的目光,就像是賈琮一直凝神着她。
她的一顆心變得發燙,整個人有些熏熏然的,被一種異樣的情緒左右。
他們在一起時,只是因爲皇權欽命,彼此同僚共事,相互扶助,各取所需。
她和賈琮之間,因尖利創痛的過往,有難以消除的額隔閡和心結。
隨着不斷地相處和磨合,爲了各自的目的,那層堅硬頑固的心結,似乎暫時隱退到不起眼的角落,但卻不會因此淡去。
她有時候也會去想,如果當日他們在紫雲閣中初次見面,之後並沒有發生那些糾葛慘烈的事,如今他們將會怎樣。
但是這世上沒有如果,有的只是人心的貪婪和暴虐,世道的冰冷和殘酷。
那些因青春和嚮往,從本心靈,欲生出的激情和憧憬,最終都會被堅硬的現實重重複蓋,永不見天日。
她知道賈琮雖然年紀輕,但卻具備同齡人少有的心智和城府,他非常清楚自己和他之間難言的糾葛。
所以,他每次面對自己,都保持必要的冷靜和疏離,他們就像一對熟悉的陌生人,這對他們來說纔是恰如其分。
但是,今天他突然變得異常,他目光中的灼熱和喜悅,鄒敏兒能讀懂那意味着什麼。
哪怕那只是遭遇激變,匆促生出的衝動,也讓她覺得彌足珍貴,因爲說明有些東西雖不知不覺,但它卻是真實存在的。
鄒敏兒獨自走在後院冗長曲折的廊道上,思緒翻涌,難以自制,內心堅硬厚重的心結,似乎在慢慢軟化……。
但是,腦海中又浮現當年鄒府的情形,在重兵圍困之下,她的父親引刀一快,鮮血濺滿富貴紅喜的壽宴!
一種深深的背叛的負罪感,如同須彌芥子般重壓在她的心頭,讓剛剛生出的滿腔柔情,頃刻間如潮水般褪去。
……
時間已臨近傍晚,正是清音閣中宴樂最榮盛的時候,居住在後院中的曲樂娘子,大多數都出去應酬客人。
整個內院顯得靜悄悄的,通往她房間的廊道,似乎變得異常漫長,有一種走不到盡頭的錯覺。
鄒敏兒一腔心思,有些魂不守舍,居然沒察覺到有人無聲的跟在身後……。
她剛走到自己房門口,用鑰匙打開房門,就在她準備進屋時。
突然有人從背後勒住了她,有力的臂膀繞過她的脖頸,手掌緊緊捂住她的嘴,她根本來不及掙扎,就被人挾持進房間。
鄒敏兒聞到身後一陣脂粉的香味,緊貼自己後背是柔軟豐腴的xiongpu,驚魂未定之間,她判斷出挾持她的是個女人。
她感到身上不同部位,閃電般受到大力鈍擊,每一下都讓她痛徹心扉,瞬間失去活動能力,軟軟攤在地上。
挾持她的人撕下她的衣袖,堵住了她的嘴。
她攤倒在地上,努力讓自己仰起頭,纔看清挾持自己那人的樣貌。
那人站在鄒敏兒身前,居高臨下望着她,眼睛都是冰冷的殺意。
鄒敏兒心中都是驚懼,這人身材高挑,腰桿挺直,看衣著竟是清音閣中一個婢女。
而且鄒敏兒還見過她,剛纔在三樓雅間,賈琮出門時還撞翻了她手中的托盤。
她忍住身上的劇痛,心中滿是迷惑,爲什麼一個清音閣中的婢女,會突然對她行兇。
她突然想到,自從吳嫂認出自己的身份,賈琮就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危,幾次提出讓她搬到他府上去住。
她剛答應明天就搬去興隆坊,沒想到晚了一步,沒躲過這場風險。
……
那奇怪的婢女對自己的手法非常自信,只是堵住了鄒敏兒的嘴,便不再理會她。
鄒敏兒見她輕輕關上房門,便開始在她的房間裡翻找東西。
她搜查房間的手法十分特別,幾乎不放過房間中每一寸地方,甚至連地上的木板都撬開了幾塊。
但是每個被她搜過的地方,她都會非常細心將東西歸復原位,讓人根本看不出搜掠過的痕跡。
鄒敏兒入中車司已有不短時間,平時受到杜清娘傳授教誨,眼光和見識都不差。
這婢女制服自己的凌厲身手,還有搜掠房間的手法,都不是平常市井盜匪所有的。
比起中車司最精銳的老手密探,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己已經看了她的真容,像她這樣的人,大概不會留下活口……。
鄒敏兒早不是當年那個柔弱的官宦千金,這幾年她際遇嚴酷,早就磨硬了心腸。
但她畢竟正當妙齡,對於死亡的畏懼,卻是天性使然。
婢女有條不紊搜查房中每一寸角落,鄒敏兒漸漸被巨大的恐懼包圍,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她努力穩住心神,想起今天在三樓雅間,賈琮那炙熱和喜悅的目光,如同一股暖流,讓她很快鎮定下來。
……
這時,那婢女打開鄒敏兒的衣箱,開始在裡面翻找,一件件衣裙被她拿出。
仔細摸索一遍之後,整齊擺放牀上,似乎擔心把它們弄亂。
鄒敏兒卻看出,她是準備檢查過自己的衣物,然後原樣放回衣箱,讓人根本看不出搜掠的痕跡。
這時,那婢女從衣箱裡取出一條虎紋玉版革帶,鄒敏兒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條玉帶是她最特別的東西,當年在紫雲閣,她和賈琮都看中了這條玉帶,最後賈琮讓給了她。
這幾年她不管走到哪裡,處在何種境地,都會把這條玉帶帶在身邊。
而且,她還在玉帶中藏了一件不知根底,卻非常要緊的東西。
不管出於何種目的,她都不想那婢女損毀這條玉帶,或者發現玉帶裡藏的東西。
但這婢女在她身上幾處鈍擊,十分古怪,不僅讓她渾身疼痛,手腳也完全失去活動能力。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癱軟的身體在地上蠕動了幾下,眼神裝作不經意看向房中那張書案。
那張書案的底部,有一個隱秘的夾層,她在裡面也藏了東西。
但是眼下的情形,她覺得書案夾層裡的東西,遠不如那條虎紋玉版革帶重要。
鄒敏兒身體的動靜,馬上引起那婢女的注意。
她很快察覺到鄒敏兒視線的異常,並順着她的目光看到那張書案。
她低聲冷笑,嗓音略帶沙啞的磁性,將手中的玉帶丟在一邊。
走到那張書案前,雙手上下摸索一番,很快就發現了那個隱秘的夾層。
鄒敏兒看到她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刃,形狀非刀非劍,看起來十分鋒利。
婢女用短刃微微撬動,便打開了夾層。
鄒敏兒看到這一幕,偷偷的鬆了一口氣,對方發現了夾層,足以讓她忽視掉這條玉帶。
……
夾層中藏了一些中車司的密報,還有一塊屬於鄒敏兒的中車司身份鐵牌。
讓那個婢女如獲至寶,她用極快的速度將那疊中車司密報瀏覽一遍。
最後又將那塊鐵牌端詳片刻,輕聲笑道,聲音陰惻惻的讓人膽寒。
“鄒懷義地下有知,自己的女兒竟成了中車司的密探,不知會作何感想。”
鄒敏兒聽了這話,心中悚然,這婢女竟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必定和吳嫂脫不了關係。
“東家一直奇怪,爲什麼你會和賈琮勾搭在一起,你既然是中車司的人,那一切就容易解釋了。”
鄒敏兒心中凜然,這女人說的東家,難道就是當年水監司大案的餘孽,或者就是幕後之人?
那婢女將密報和鐵牌重新放回書案夾層,又小心的將夾層恢復原樣。
回頭將鄒敏兒扶起,讓她靠着牀沿坐着。
鄒敏兒見她容長臉龐,眉目清秀,一雙眼睛雖不是很大,但精光四射,透着一股陰狠。
她舉起手中的短刃,橫在鄒敏兒的頸邊,陰聲問道:“你父親手上的水監司秘賬是否留給了你,東西藏在那裡。
你如果肯說實話,我就讓你活命!”
鄒敏兒目光微微一亮,原來這人挾持自己,是爲了父親留下的水監司秘賬。
雖然她第一次聽到有這樣的東西,但既然稱爲水監司秘賬,必定是當年的水監司大案密切關聯。
自己父親根本沒把這件東西留給自己,那他到底留給了誰,會讓這女人和她背後之人,如此費心尋找。
她心中想到了那條玉帶,但是她剋制住的舉動,不露出半點端倪。
那女人看出她目光中的思索和猶豫,冷笑着將橫在她頸邊的短刃微微一緊。
鄒敏兒感到頸邊一陣刺痛,嬌嫩雪白的肌膚已被劃破,薄綢裡衣的衣領很快被鮮血染紅……。
……
江流在賈琮的催促下,將馬車駕得飛快,在人流穿行的街道上,這種駕車速度已脫離正常範疇。
馬蹄飛奔,車輛滾滾,揚起的塵土,讓街道兩邊的人紛紛躲避,並回之以咒罵抱怨。
馬車在一處路口轉彎時,甚至碰翻一個水果攤子,在賈琮確定無人受傷後,便不管不顧讓江流繼續駕車,不許片刻停下。
但是他們離開清音閣已有一段路程,返回的路途中,並不是每一段路,都允許他們策馬狂奔,只能保持高於步行或跑步的速度。
賈琮在清音閣撞到的那個婢女,起初並沒有讓他覺得異樣。
但當他離開清音閣,重新經過那個海貨集市,集市裡那股海水腥味,突然觸動了內心靈機。
讓他將很多不經意的細節瞬間串聯起來。
在他撞到那個婢女時,曾幫她去撿碰落地上的托盤。
當時他發現婢女的手背都敷了香粉,雖然覺得有些好笑,只當是女人愛美的天性。
甚至看到灑落的酒水,沖掉了奴婢手背上的敷粉,露出一塊奇怪的疤痕,他都沒太在意。
還自以爲是的覺得,這婢女在手背敷粉,就是爲了遮蓋難看的疤痕。
等到他撿起托盤,那個婢女撿起灑落的酒杯,兩人同時站起時,因爲靠得很近,他還聞到她頭髮上一股淡薄的異味。
只是這婢女頭髮上的古怪味道,被她身上略顯濃郁的脂粉味遮蓋,顯得很不明顯,充其量只是讓他煽動了一下鼻子。
……
只有當他的馬車重新駛過漁獲集市,那股濃重的海水腥味,才讓他突然醒悟過來。
自己剛纔在清音閣遇到的一幕,並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賈琮前世生長的一個東南海濱小城,他很清楚趕海漁民的生活習性。
這些漁民因爲常年在海上討生活,幾乎每天都會接觸到海水。
他們身上的皮膚過敏或擦傷,只要被海水浸泡過,就留下很難消退的疤痕,趕海人稱爲水垢,有些水垢甚至會伴隨終生。
那個婢女手背被酒水沖掉脂粉,露出的疤痕,從形態和膚色上看,正是海里討生活的人才會有的水垢。
而她頭髮上淡淡的異味,正是海水的腥味。
她可以在肌膚上塗抹脂粉,來掩蓋海水腥味,但是頭髮卻是無法敷粉的,這纔會留下細微的破綻。
當時賈琮與她在倉促中撞到,在沒有外因的促動之下,是不可能聯想到那麼多的。
這些細節只能說明,這個婢女以前是個在海上討生活的人。
但是僅僅是這點,還不至於讓賈琮驚悚不安,如此心急火燎的趕回清音閣。
除了確定這個婢女是個常年海上生活之人。
他還想到這婢女也是高挑苗條的身形,不僅和鄒敏兒的身型相似,和甜井巷那具女屍的身型更加相像!
根據仵作和錦衣衛的推斷,甜井巷那具女屍,很可能是被水羅剎所殺。
水羅剎是東海巨盜劉敖麾下得力女匪,她不正是個常年在海上生活的人物,不然也不會得了水羅剎的匪號。
雖然一時之間找不到直接的證據,但賈琮心中已經肯定,他在清音閣撞到的那個婢女,必定就是水羅剎僞裝的!
不然不會出現怎麼多的巧合。
這就非常容易解釋,甜井巷那個女人被殺之後,爲何會被人毀容,那是水羅剎不想讓人認出她是誰。
賈琮想到自己第一次在清音閣見到那個婢女,同樣的高挑苗條身材,同樣的彬彬有禮。
但是賈琮卻能清晰記得,那次並沒有在那婢女身上,聞到明顯的脂粉香氣。
一個做雜役的底層婢女,不會塗脂抹粉,反而是一種常理。
一個人對自己偶爾見過一面,沒有直接交流,甚至不知姓名,你大概只能記住對方大致樣貌。
一些身形容貌上的細節,會被自然而然的忽視掉。
賈琮已經可以肯定,他兩次遇到那個身材高挑的婢女,其實是兩個身形容貌相似的人。
而兩次遇到的時間,其實就間隔不到三天。
第一次遇到的必定就是甜井巷被人殺死毀容的女子。
而今天遇到的那個婢女卻是水羅剎僞裝的。
水羅剎爲了混入清音閣,殺人毀容,李代桃僵,賈琮雖然不清楚對方真正目的。
但是鄒敏兒身份泄露的隱患,橫亙在他的心頭,一直讓他心生不安。
一個狠辣血腥的女匪處心積慮混入清音閣,賈琮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可能對鄒敏兒不利。
所以他纔會如此大失常態,如此心急火燎的趕回清音閣。
他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的,鄒敏兒眼下依舊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