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懷素原本以爲出了塔後會見到一張淚流滿面的可憐小臉,卻發現蕭懷秀已經情緒鎮定地站在樹下等着她,不由給了石娟一個問詢的眼神。
石娟則是輕輕地對蕭懷素搖了搖頭,她也以爲蕭懷秀會痛哭一場,卻沒想到她還恢復得很快,根本不用人勸,只哭了小半會兒功夫便自己收了淚。
“三姐!”
見着蕭懷素出了宗人塔,蕭懷秀這才走了過來,紅紅的眼眶看得出來是哭過的,只是情緒已經恢復到了正常,“咱們能走了嗎?”
“走吧!”
蕭懷素點了點頭,一邊走一邊與蕭懷秀說着話,“如今你母親也見着了,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不知道爲什麼,到了這個時候,蕭懷素反而不急着要蕭懷秀走了,受到這樣大的打擊,這個小姑娘理應有一段時間來緩衝,而她也不是那般無情之人。
“沒有。”
蕭懷秀搖了搖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怔怔出神,片刻後才擡頭道:“三姐是不是想我回蘭陵?”
她不傻,特別是在屢經挫折之後大條的神經也變得敏感而纖細了起來,她能感覺得出蕭懷素並不喜歡她,當初接納她住在寧家也很無奈,如今又幫她達成了探母的願望,怎麼說都是仁至義盡了。
蕭懷素腳步一頓,沉默了片刻後才點頭道:“起初是想你回去的,但如今看你自己的意思,想留想走我都不攔着了。”想了想又道:“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想當年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幫着外祖母管着家事,如今你母親不在身邊,你也不能事事荒廢了,該學什麼學起來,今後嫁了人也好相夫教子,穩重持家!”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般中肯而真實的言語,蕭懷秀的眼淚又在眶裡打了打轉,只有些怯怯地上前拉了蕭懷素的衣袖道:“三姐,我想與你在一起……”又吸了吸鼻子,強忍着淚意,“若是回蘭陵,那裡又有童姨娘與寶哥兒,父親定是隻疼弟弟的,哪裡會管我?”
倒是個明白的。
蕭懷素幾不可見地牽了牽脣角,經歷了那樣的變故,蕭逸海雖說省事了些,但恐怕女兒家的事情他再想管也有些顧及不到的時候,再說童清蓮還有自己的打算,她又怎麼會爲前頭的嫡女費盡心思?
眼下來看,或許蕭懷秀留在她身邊也是好的,她再尋個嬤嬤好生教教蕭懷秀規矩禮儀,家事帳本那些也要會理會看了,翻年就是十一歲的年齡,再過兩年也該說親了。
就看到時候是嫁在蘭陵還是京城,這倒不是什麼問題。
一時之間蕭懷素已經有了許多考量和打算,低頭看了看那攥住她袖子的小手,脣角一揚,“你倒是會打算。”
這語氣,這意態,這段日子與蕭懷素相處,蕭懷秀也算是有些摸清了她的性子,不由驚喜地擡起了眼,“那這麼說三姐你是答應了?”
“留下吧,反正家裡又不缺房子住。”
蕭懷素擺了擺手,當先便走在了前頭,沒有讓蕭懷秀瞧見她脣角那抹緩緩拉昇的笑容。
第一次有個這樣的妹妹需要她照顧着,蕭懷素沒來由地升起了一種責任感。
她並不是要培養或是塑造蕭懷秀,每個人該長成什麼樣與自己的性子很有關係,她高興的只是蕭懷秀的轉變,也許姐妹之間也不是那麼難以相處的,即使她們中間還隔着個高邑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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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素的口氣很是輕鬆,蕭懷秀卻聽出了她話語間的鬆動,不由快步跟了上去。
不想姐妹倆個剛踏出宗人府,便碰到一人迎面而來,待看清楚彼此的模樣,雙方都是一怔,腳步也因此慢了下來。
半上午的陽光還不是那麼刺眼,蕭懷素腳步微頓,半眯着眼睛望了過去。
就在十步開外的距離,顧清揚長身而立,一身明媚燦爛的寶藍色錦袍,只在襟口與袍角上繡了金絲雲霞翟紋,黑絲方頭履,銀絲鑲玉帶,更襯得他身形偉岸,俊逸不凡。
只是此刻,他的目光已經絞着在了蕭懷素的身上,片刻都捨不得移開。
多少個日夜了,自從他聽說蕭懷素在蘭陵出嫁之後,心裡便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終於嫁得如意郎君,而他卻還徘徊在糾葛兩難的邊緣。
而如今他終於踏出了那一步,不管有多少人恥笑奚落,他還是踏出來了。
也許如今他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她。
當他聽聞蕭懷素在“永樂宮”出了事,他只恨她發生意外時他不在她身邊,若是他能及時救下她,或許……
不過蕭懷素卻是因禍得福,被太后封爲了安平郡主,可這卻也離他的圈子更近了一步,宗室女常常都聚在一起,而他與敏福郡主的事情在京城裡也不是秘密了。
此刻再見到蕭懷素,不管她聽沒有聽聞這其中的傳言,顧清揚都覺得有些擡不起頭來。
“三姐,他是誰啊?”
蕭懷秀沒有見過顧清揚,此刻見着兩邊的人都停下了步伐,不由好奇地問道。
“他是景國公世子。”
蕭懷素淡淡地抿了抿脣,這才踏前幾步,脣角微揚,“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世子爺了。”
“安平郡主!”
顧清揚微微拱了拱手,話音微澀,沒想到再一次見面彼此的關係竟然生分了許多。
她喚他世子爺,而他亦只能喚她一聲郡主。
每一次看到蕭懷素他都覺得她更美了一分,嫁作人婦後的她多了一絲女人特有的嫵媚風韻,月白色的衫子配上淡綠色的長裙,只是一身清雅的裝扮卻也襯得她氣質脫俗,往他跟前一站,他便覺得再也看不見其他人。
“景國公世子?”
蕭懷秀嘴裡念着這幾個字眼,片刻後卻是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她對京城裡的勳貴都不太熟悉,瞭解的也只是蘭陵的那些世家望族,不過出了這樣的事,眼下只怕那些人都已是對她避之不及。
顧清揚清咳了一聲,這才問道:“郡主,你們是來這裡……”說着目光掃了掃蕭懷秀那方,這小姑娘與蕭懷素有幾分相似,年齡卻要小上四五歲。
“這是我四妹。”
蕭懷素便指了蕭懷秀道:“今日我是陪她來探望……探望高邑縣主的,不知道世子是……?”也許她的心裡已經有了幾分猜測,卻不想放過這個確認的機會。
顧清揚或許是來找晉王爺的,或許不是……但她不想有所疏漏。
“無事。”
見蕭懷素眸中轉過一抹猜忌的光芒,顧清揚神色一怔,緩緩收斂了情緒,笑道:“不過是來尋個朋友,恰巧就遇到你們姐妹了。”
“喔,是嗎?”
蕭懷素眼波婉轉,語氣裡卻是夾雜着一絲不信,她看得出來顧清揚的眼神之間好像在躲閃着什麼,是單純地無顏以對,還是有其他的目的?
“是。”
顧清揚點了點頭,抿脣道:“如此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說罷便側了側身,讓出了道路。
他們之間到底是與過去不同了,不再是兩小無猜的孩童,她嫁入了寧家,與她的夫君忠實地站在了秦王身後,而他卻是齊王一派的,不管是否起伏跌宕,烙印上了標籤便再也不能更改。
“好。”
蕭懷素輕輕頷首,只拉了蕭懷秀便往前走,與顧清揚擦肩而過時她還能看清他眉間那折深皺,以及歲月在他眸中寫下的疲憊與滄桑。
不知道是惋惜還是其他什麼,蕭懷素的心裡便驟然浮現出一抹傷感的情懷。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腦海裡突然冒出了這句話來,她可還記得初見顧清揚時,那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笑容張揚,身姿挺拔,擁有着數不盡的榮耀和尊崇,在那個時候,他是當之無愧的京城第一少!
可如今……蕭懷素搖了搖頭。
顧清揚會出現在這裡是爲了什麼,稍微明白點的人都知道,他們只是沒有當面說破,維持着他那一點僅剩的尊嚴罷了。
不管背後的人怎麼說道,蕭懷素也不會當面嘲笑於他,每個人都有他自己該走的路,只能說這是他的選擇,她不好置評。
看着蕭懷素姐妹離去的背影,顧清揚緊握的拳頭這才緩緩鬆了開去。
他甚至還能聞到她身上那股茉莉的清香,與多年前並無二致,也許變的只是他。
可是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他便再也不能回頭,不管這條道路上有沒有鮮花或掌聲,亦或只有荊棘與懸崖,他都只能義無反顧地踏上去。
深吸了一口氣後,顧清揚這纔回過身來,一步一步向宗人府而去,今日他約見的人正是晉王爺,並非是要避人耳目,只是這樣正大光明地纔不會讓人猜忌,而這一次的約見對他來說很重要。
蕭懷秀一直憋着疑問在心裡,等着上了馬車才向蕭懷素問了出來,“那位世子爺好奇怪,三姐你們以前認識吧?”
“認識。”
蕭懷素點了點頭,“以前我住在杜家時,他常來……杜家人對他印象都不錯,直到他娶了宋閣老的孫女。”
“他已經娶妻生子了?不過看着好年輕,好……”
蕭懷秀想到顧清揚那玉樹臨風的模樣又有些不好形容,只怕每個女子都會想要那樣一個丈夫,有家世又有樣貌。
“他的妻子已經過世了,倒是有個女兒。”
蕭懷素搖了搖頭,又想起從前的時光,不禁脣角含笑,“那個時候京城裡有許多年輕的小姐中意他,就連……”話到這裡想着有幾分不合時宜,便也收了口。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他們終究走上了不同的路。
見蕭懷素收住了話,蕭懷秀便也沒有再問,只安靜地坐在一旁,撇開意外見到的景國公世子不說,她心裡想的卻是今日見到的高邑縣主的情景。
不管世人會如何評說,但那到底是她的母親,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模樣。
蕭懷秀有些苦惱地咬了咬指甲,若是這事與外祖母說,她能夠囑咐宗人府的看守對母親好一些嗎?
可她連外祖母的人都見不到。
還有嫣姐姐,又有誰來救她脫離苦海?
一時之間,蕭懷秀的心思複雜極了,又擡頭看了一眼對坐的蕭懷素,到底沒有說出那樣過分的要求。
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任性的蕭家小姐了,若是再那般模樣,招來的只會是別人的排拒與漠視。
也許這些事情應該她自己想想辦法。
見蕭懷秀沉默了下來,蕭懷素卻有幾分好奇,又見她面上幾分掙扎的神色,不由開口問道:“在想什麼呢?”
若是可能,她也不希望蕭懷秀在那樣複雜的環境中成長,可有些時候我們不得不逼着自己成熟起來,成熟地看待問題,成熟地處理事務,而不再是一切仰仗着別人的幫助。
被蕭懷素的問話驚得回過神來,蕭懷秀卻是反射性地搖頭,“沒想什麼!”
也許從前她會認爲別人對她給予的幫助都是理所當然,可如今卻是不一樣了,那是她的母親她的姐姐,與蕭懷素可沒有絲毫的關係,再說她也開不了這個口。
“縣主如今看着是不太好……”
蕭懷素思忖了一陣,這才道:“要不我給太后提提這情景,怎麼着也遣個太醫去看看,再怎麼說那也是宗室的縣主,住在宗人塔裡受過就算,讓她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傳出去丟的也是宗室的體面。”
“三姐……”
蕭懷秀一臉感動地看向蕭懷素,她從來沒有想過蕭懷素會以德報怨,畢竟以她三姐這樣的性子,連她都摸不透她在想些什麼,卻沒想到……
“別,我是不想見你哭罷了!”
蕭懷素擺了擺手,脣角輕笑,今日都說到這裡了,索性她就爛好心一把,“董嫣那裡的事情我讓人給你外祖母捎個信去,若是她要管當然是最好,若是她不管……我便派個人過去照顧董嫣,頂多每年將香油錢捐上,不至於讓她活得如此清苦。”
蕭懷秀只覺得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只是不住地點頭,卻是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又記得蕭懷素不喜歡她的眼淚,趕忙用袖子抹了去。
其實這些事情她早該想到的,只是不知道怎麼去做,只是沒有人給她指一個方向,她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去做。
“好了,多大點事,就哭成那般模樣,拿去擦擦!”
蕭懷素抽出了袖中的絹帕,又抖了抖遞給蕭懷秀,撇過頭道:“從前你也不是這樣的,你是侯府嫡女,母親是縣主,外祖母又是公主,拿出你該有的派頭來,若是自己不堅強,便只有被人欺負的份,知道嗎?”
“知道!”
蕭懷秀抹乾了眼淚,這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禁欣喜地點頭道:“以後我都聽三姐的。”
“不是聽我的,而是要你有自己的主見。”
蕭懷素看向蕭懷秀,中肯地說道:“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凡事要多聽多看,別偏聽偏信,說風就是雨,要能明辨是非黑白。”頓了頓又道:“也許有時候我說的也不一定都是對的,所以要有你自己的判斷力。”
蕭懷素這一番話蕭懷秀聽得似懂非懂,不由眉頭輕蹙,有些疑惑道:“可是三姐,從前我雖然不認同你說的話做的事,可如今沉下心來想,又覺得都是對的,你又爲什麼說不一定是對的呢?我都糊塗了。”
“所以說要你有自己的判斷不是?”
蕭懷素說着便一指點在蕭懷秀的額頭,這樣親暱的動作讓倆人都呆了呆,蕭懷素這纔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來,她與蕭懷秀只怕還沒到這熟悉的份上,能這樣無所顧忌,便又正了臉色道:“我的想法,都帶有我的主觀意識,或許都是從我站的立場出發,不同的立場就會有不同的意見,集衆家之長,以補自家之短,其實這纔是最正確的做法。”
蕭懷秀還是有幾分不明白,不過她的心神卻回味在蕭懷素點在她額頭上那一指,心裡有種怪怪的感覺,但想了想卻又覺得歡喜了起來,這是不是說明蕭懷素真將她當作妹妹來看了?
從前她沒有在意過這份姐妹情,可如今對她來說卻是彌足珍貴,至少她能分辨得出蕭懷素雖然沒對她說過什麼好話,可句句都在教她道理,比起那些華而不實的誇讚要有用得多。
“三姐,雖然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但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跟你學的。”
蕭懷秀增着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看向蕭懷素,那裡面竟然塞進了滿滿的信任與仰慕,直看得蕭懷素打了個哆嗦,不得不掩飾地轉過了頭去,想了想,脣角卻緩緩露出了一絲微笑。
她到底有了個妹妹了,不是包藏禍心,也不是敵對仇視,只真地將她當作一個姐姐來敬愛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