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延慧的去世並沒有在杜家村激起多少波瀾,因爲自從他父親的離去便已經揭示了她的命運,再拖也拖不了多久,大家都知道那註定的結局。
應杜延慧臨死前的要求,她的屍體並沒有入墳,而是被一把火給燒了,到了來年春天冰河化開時,她的骨灰便被灑入了河流中,一路飄飄蕩蕩,帶着她行去那未知的遠方。
而這一年春天,蕭懷素迎來了她十三歲的生辰。
杜老夫人與杜延玉陪在她身邊,生辰也就是簡簡單單地就過了,小菊還特意地給她下了碗長壽麪,整整一大碗她實在吃不下,就與杜延玉分食。
杜老夫人的生辰與蕭懷素就差了那麼一天,也沒有大辦,祖孫幾個聚在一起吃頓飯聊聊天也就過了。
倒是汴京那邊送來了一車的禮物,除了些昂貴的藥材丹丸什麼的,便都是京裡時興的料子並胭脂水分珍珠簪環什麼的,顯然是爲了兩個小姑娘準備的。
“老大媳婦倒是有心了,每年都不忘記你們。”
杜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禮單上的名目,轉手又拿給了蕭懷素,“你瞧瞧這字,是你大表嫂寫的,我看着還算娟秀得體。”
蕭懷素笑着接了過來,果然見到一排排清秀的字跡,字如其人,用筆雖柔,但下筆卻穩,是個知道進退,處事得體之人,便點頭道:“大嫂出身書香世家,自然習得一手好字。”
杜延昭娶了吳清娘,王氏也樂得清閒,將管家之事給了大兒媳婦,自己專心教養着杜延雪,只是在該有的大事上提點一番,具體落實的還是吳清娘本人。
杜延玉早在一旁抱了個黑匣子撥弄查看着裡面的釵環,她最感興趣的就是這些,有些樣式雖好也算精美,但就是太普通了,若是經她改良一番必定更是出彩。
“延玉,”杜老夫人見杜延玉研究得專心,不由喚了她一聲,“這些東西擱在我跟前晃眼,拿回去自己擺弄。”
“是,祖母。”
杜延玉也不介意,笑咪咪地關了匣子,又遞給身旁的紅棗拿着,對着蕭懷素擠了擠眼,“回頭我搗弄出來,表妹再來挑上幾樣。”
“好啊!”
蕭懷素立馬點頭答應,杜延玉改良的首飾她自然是喜歡的,誰都喜歡自己所佩戴的飾物獨一無二,也虧得杜延玉能有這樣的巧手,無師自通。
不然依着她杜家三小姐的身份,杜老夫人是絕對不會讓她去跟匠人學這些手藝的。
偶爾在家擺弄擺弄那是閨閣之間小姐的情趣,若是正經地拜了師傅學這個,那就是自貶身份。
“得,你們倆自己下去鬧騰,讓我清靜一會。”
杜老夫人笑着揮手趕人,蕭懷素與杜延玉對視一眼,紛紛站起身來行禮告退,倒是高高興興地退了出去。
廊下鸚鵡見了她們,殷勤地叫着,“小杜小杜!”翅膀還不斷地撲扇着。
“三表姐,它是在叫你呢!”
蕭懷素捂着脣笑,杜延玉卻是氣得臉都紅了,一把上前來揪了鸚鵡的翅膀,“讓你再我小杜,讓你再叫我!”
鸚鵡撲扇着躲來躲去,發出了一聲聲求饒的叫聲。
蕭懷素忙上前止住了杜延玉,“要叫它閉嘴還不容易?”說着拿了一旁秋靈遞來的銀勺,舀了幾顆香瓜子餵過去,鸚鵡立馬便老實地閉了嘴,只顧着美味地吃着東西。
“都是你教的,表妹壞死了!”
杜延玉橫了蕭懷素一眼,兩個腮邦子還氣得鼓鼓的。
那一次她與蕭懷素一起教鸚鵡說話,可這傻東西什麼沒記住了,就記住了喚她小杜,她心裡嘔死了,可這鸚鵡卻總是改不了口,還樂此不疲一般。
“下次再這樣叫,當心我扯了你的毛!”
杜延玉惡狠狠地威脅了鸚鵡一次,可這傢伙卻全然當看不見,只顧着向蕭懷素諂媚,於是又滿意地得到了一勺香瓜子。
“這小東西,已是記不住誰纔是它主人了,若不是我它眼下哪能這般逍遙自在?”
杜延玉還是不服,將鸚鵡瞪來瞪去,瞪到眼痠這傢伙都沒什麼反應,還高傲地撇過了頭去,更是將她氣得不行。
“好了好了,三表姐難道還和一隻鳥兒計較不成?”
蕭懷素捂脣笑着,又上前來挽了杜延玉的手往外走去,“今日的事情還有很多呢,我要去竈上看看,你去不去?”
杜延玉心思一動,滿懷期待地看了蕭懷素一眼,“表妹,今兒個是你生辰,難不成也要親自下廚?”雖然話語裡透露出驚奇,但眼神裡卻是滿滿的期待。
蕭懷素睨了她一眼,這才兩手反轉交叉,接着往前一撐,“好久沒活動了,今兒個包些素餃子吧!”
“素餃子也行啊!”
杜延玉眼睛一亮,態度亦發熱絡起來。
倆人到了廚房,杜延玉便坐在一旁看着蕭懷素忙活開了,小菊也來幫忙,倒水、和麪、調餡、擀皮,忙得不亦樂乎。
小半個時辰,等着餃子下了鍋,秋靈這才上前來給蕭懷素解了圍裙,又取下了頭套和袖套,一身銀藍色的衣裙依然整潔如新。
“好了,不一會兒就有得吃了。”
蕭懷素笑着走向杜延玉,卻見着香桃急步而來,見了倆人矮身一福,道:“表小姐,老夫人有請!”
“祖母有事?”
杜延玉微微一怔,又轉頭看向蕭懷素,“剛纔祖母不是都說乏了,這才趕了我們離去,眼下……”說着頓了頓,猛地轉向香桃,“祖母就找表妹一人,沒叫上我?”
“回三小姐的話,老夫人只讓奴婢請表小姐過去。”
香桃不急不慢地回着話,自從香菱嫁給秋耕,而後倆人又隨着王氏離開杜家村後,她眼下便是杜老夫人房中最有體面的大丫環,雖然也提了兩個小丫環爲二等,到底老夫人最信任的還是劉媽媽和她。
“那三表姐就在這裡等着餃子煮好,到時候給我們端過來。”
蕭懷素雖然也有些納悶,還是笑着拍了拍杜延玉的手,這纔對香桃點頭道:“我們走吧!”
香桃在前面引路,走到一半才聽蕭懷素輕聲問道:“若是平常的事情,外祖母讓個小丫環來傳話就好,可是香桃你親自來了,可是有什麼要事?”
香桃腳步一頓,暗自詫異蕭懷素的心細,這纔不動聲色地轉過頭來,又傾近了蕭懷素一分,低聲道:“是京裡有貴客來訪,老夫人這才讓奴婢來請表小姐!”
“什麼樣的貴客?”
蕭懷素有些猜不着,眉間不由微微蹙起,什麼貴客會想要見她,她一時半會想不出來。
“是一位長得很俊的公子,奴婢還沒見過有誰長得這般漂亮,比女子還美呢!”
香桃眸中現出回憶之色,這位公子遞了名帖被引進來時便一直戴着頂冪籬,待到了杜老夫人跟前方纔取掉,那副俊俏的模樣,她只看過一眼便終身難忘。
而這位公子卻說明來由,只是爲了要見見蕭懷素,怕是以前熟識的,連杜老夫人都認識呢,香桃自然有幾分好奇。
蕭懷素心思一動,眸中浮現一抹驚喜,腳步不由地加快了。
會不會……會不會是葉觀瀾來了?
她所認識的男子樣貌都不差,可要說俊美卻誰都比不上葉觀瀾。
離開汴京那年她才八歲,一晃眼五年都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如今長成了什麼模樣?
小時便那般俊美,長大後應該更是妖孽吧?
等行到杜老夫人門前,蕭懷素這才深吸了口氣,又緩緩理了理衣裙,由着丫環在外面通稟了一聲,這才緩緩走進了房內,只一雙手在身前絞緊了,有些緊張和忐忑,她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不是葉觀瀾?
轉過一扇花鳥春日圖的隔扇,眼前的視野陡然開闊。
蕭懷素一眼便瞧見了那着了一身淡竹青袍的少年端正坐在左下首的位置上,長長的墨發在頂端束起插了根木簪,通身沒有什麼飾物,只在腰間掛着方勝絡子垂了幾根墨綠色的絲絛,那一雙桃花眼轉了過來,在看見她時連眉梢都揚起了笑意。
僅僅是一個笑容便彷彿有千瓣萬瓣的桃花撲面而來,蕭懷素心中一顫,連呼吸都忍不住屏了起來!
果然是葉觀瀾,與記憶中相似的眉眼,只是那時的他還是個瘦弱的孩童,只如今已長成個挺拔俊秀的美少年!
“懷素,不認得我了?”
葉觀瀾淡笑着起身,看着眼前一身銀藍色衣裙的少女,那垂落的烏髮綁成了兩根利落粗長的辮子,顯得很是純真,大大的眼濃濃的眉毛,褪去了兒時的青澀,已經顯出少女的風姿,如枝頭新發的嫩丫,充滿了勃勃生機。
“真是你,觀瀾!”
蕭懷素心中一喜,急着想要走上前來,卻聽得上座的杜老夫人輕咳了幾聲,橫她一眼道:“怎麼規矩都給忘了?”
蕭懷素一頓,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先端正地向杜老夫人行了禮,這才轉向葉觀瀾輕身一福,“見過葉公子!”擡起頭時對他笑着眨了眨眼,這才行到了杜老夫人身邊緩緩站定。
“葉公子怎麼會來咱們這窮鄉僻壤的,京裡不忙了?”
杜老夫人淡淡地瞥了葉觀瀾一眼,既然他遞上的拜帖都沒有表明他廣恩伯世子的身份,她自然也就沒有多提,還這般掩人耳目地到來,明顯是不想其他人知曉。
葉觀瀾自然知道杜老夫人問的是什麼,便拱手回道:“大局已定,所以晚輩呆不呆在那也無所謂。”
京中風雲變幻,這幾年太子一方與七皇子一方的爭鬥都呈現白熱化了,就在大家以爲會分出一個勝負時,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原本不問世事的老皇帝突然出招了,而且一出招便是雷霆之勢,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太子中庸不堪大任,老皇帝乾脆利落地廢了他,改封爲魏王,卻是將人攆到了皇陵盡孝。
七皇子鋒芒畢露,卻讓老皇帝感覺到了威脅,這才封了齊王,遠遠地打發到了遼東邊境之地,那裡可是有鄭家把守。
鄭家是葉觀瀾的外家,雖然一直處在中立之勢,但也不可能轉而去幫七皇子,而將七皇子發配到那裡,兩方也可以互相制衡。
葉觀瀾努力過,周旋過,也爲太子不遺餘力地爭取過鄭家,可鄭家到底沒將寶壓在太子身上,這一點其實他早就能夠看出來。
就在汴京城裡塵埃落定之前,葉觀瀾已然遠去,不過是在路途之上收到的消息,所以他才清楚京中的局勢。
“大局已定?”
杜老夫人面色一變,忍不住坐正直了身子,連蕭懷素也有幾分不安,趕忙問道:“那我外祖父他們呢,可還好着?”說着拳頭都不由握了起來,掌心裡更是出了一層冷汗。
沒想到京中的局勢如此快就落定了,根本沒有如她想像中掀起那麼大的波瀾,就不知道杜家在這場變故中有沒有被波及到?
葉觀瀾看了一眼蕭懷素,這才道:“杜閣老自然是好的,老大人深得皇上信任,這次也多虧有他爲皇上穩住了朝綱,居功至偉!”
杜老夫人鬆了口氣,眼睛半閉着平復了一陣,這才一掌扶在邊几上,藉着劉媽媽的攙扶緩緩站起了身來,看向葉觀瀾道:“葉公子,我有些不舒服,先到裡面歇歇。”又轉向蕭懷素,“你幫着招呼一下客人,暫時不要來打擾我。”
蕭懷素乖巧地應了一聲,便見杜老夫人扶着劉媽媽的手快步離去,動作之間不僅沒有一絲疲態,反而健步如飛,想來老夫人這是有急事要去辦。
該是想要使人往京裡去查探消息,蕭懷素如是想,畢竟經葉觀瀾一人口中所說還不能取信於人,這關係到杜家的前程大事,杜老夫人必得打探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杜老太爺這幾個月都沒再往家中送信,王氏就算託人送來了東西來也慣常是報喜不報憂的,京裡的局勢如何變幻都是瞞着這邊的,想來也是怕杜老夫人擔心。
杜老夫人一離開,屋裡便只剩下了葉觀瀾與蕭懷素,還有守在一旁默默垂着目光的秋靈。
“觀瀾,朝中局勢真的已定?”
蕭懷素緊張地看向葉觀瀾,“那你呢,你有沒受到牽連?”
其實看葉觀瀾如今仿若超脫世俗的姿態,她是以爲這場戰爭是太子獲勝,不然他何故這般意態悠閒,且眸中也並無半絲急色?
可若真是太子勝了,葉觀瀾又爲什麼這般低調出行?
兩相矛盾,蕭懷素有些想不通,所以急於想知道答案。
“你這丫頭,什麼都瞞不過你。”
葉觀瀾淡然一笑,這纔將他在途中收到的消息一一告訴了蕭懷素,他是知道大局已定,這纔想在離開前見見蕭懷素,可皇后與太子還想搏一搏,沒有聽他的話及時做出應變,不過眼下已是最好的結果,至少老皇帝並沒有痛下殺手。
“這……”
蕭懷素滿臉地震驚,還在緩緩消化着從葉觀瀾那裡接受到的信息,半晌後才道:“這麼說太子與七皇子最後誰都沒有如願?”
“那是自然。”
葉觀瀾點頭,不自覺地輕嘆一聲,接着面色這才一斂,顯出一抹凝重,“最初是大家忽略了皇上,以爲他是默許着這一切的發生,誰知道他纔是背後那隻黃雀,這兩個兒子竟然一個都沒入他的眼……”頓了頓,像是在思考着什麼,又緩緩搖了搖頭,“也許,這並不是最後的結局,七皇子羽翼漸豐,定會不甘,可皇上現在卻是老當力壯,亦不會輕易退位讓賢,這日子還有得耗下去,不過卻與我無關了。”
太子能得到個魏王的封號,想必已是歇了心思,依太子的個性也不會想要再爭再奪,可皇后卻還是不甘的,這一點葉觀瀾很明白。
可太子不作爲,皇后也沒有辦法自謀自劃,眼下連他都走了,鄭家更是摸不着靠不到邊的。
“那你如今……”
蕭懷素一臉擔憂地看向葉觀瀾,太子失勢,那麼廣恩伯府勢必受到牽連,只怕是沒有從前的風光了。
“我還好。”
葉觀瀾牽脣一笑,“離去之前還在皇姑母那裡得了個皇商的封號,這次我離京也是要去南方採辦茶葉,到各處走走看看,總比困在一處的強。”
“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
蕭懷素笑着點頭,她早就希望葉觀瀾能夠退出那爭鬥的漩渦,眼下這樣就很好,不過以他廣恩伯世子的身份卻是棄文從商,這在外人看來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那你一人在外,可要處處小心啊,行商不比從文,你身份尊貴,也別事事親力親爲,讓得力的管事幫你即可,可別逞強,要顧着自己的身子。”
蕭懷素絮絮叨叨了一通,無非是對葉觀瀾的關心,他聽在心裡自然覺得暖暖的,不由笑道:“這幾年吃你留下的養身法子,早晚又打太極,還有羅叔在一旁看着我,我這身子骨已是好了不少,你且放心吧!”
蕭懷素笑了笑,轉而想到了什麼,有些遲疑道:“七皇子封了齊王去了遼東,那景國公府現下如何了?”
她忘記不了當初顧清揚對她的那份善意,雖然這個人從來不討喜,但到底沒做出過害她的事來,也不知道七皇子這事之後,景國公府又落得個如何的光景?
“景國公父子風頭太盛,皇上自然是看不下去的,眼下聽說是罷免了他們父子的官職,不過看在淑妃娘娘的面上,到底是保住了景國公府的爵位。”
聽到葉觀瀾這樣說,蕭懷素只在心裡沉沉一嘆,當初的顧清揚是何等得意氣風發,沒想到今後只能閒賦在家,這對他來說恐怕是最憋屈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