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早春的第一場雨,清晨的道路還有些溼滑泥濘,牛車在官道上緩緩地行駛着,謝昭不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厚厚的秋香色繡富麗團花紋的條褥上閉眼小寐。
墨玉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鏤空的銀製香爐蓋子,打開桌下的暗格夾了塊香餅放進去,又用一旁的鐵著輕輕地撥弄了一下爐底的香灰,淡淡的清頤香便瀰漫了開來。
謝昭舒服地嗯了一聲,脣邊噙着一抹淡淡的舒緩的笑意,她最愛這種清爽乾淨的淡香。
這清頤香還是長房的三哥謝承舉託人給帶回來的,知道她喜愛這種味道,給祖母那裡送去了兩盒,餘下的全部進了她的寶墨軒。
“綠珠,快放下簾子,當心進了風吹着了姑娘!”
墨玉轉頭見着綠珠撩起了簾子的一角向外望去,不由低聲呵斥道:“昨兒個下雨,姑娘本就沒有睡好,眼下你還胡亂鬧騰,等回了府後看餘媽媽怎麼收拾你!”說罷又小心翼翼地轉頭看了謝昭一見,見她沒有什麼動靜,這才放下心來。
綠珠吐了吐舌頭,還是乖乖放下了簾子,又湊近了墨玉小聲道:“悶了一個冬了,好不容易見着有些綠意,我就只想瞧瞧罷了。”橫豎他們家姑娘睡得正香不會發現,就是知道了也絕對不會數落她的。
“姑娘性子好,你也不能自個兒就縱容自個兒,若今天是餘媽媽跟車,少不得你又要挨一頓罵。”
墨玉一指點在綠珠的額頭上,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倆人一般大的年紀,偏綠珠性子跳脫,這心氣老是沉不下來,姑娘也由得她,說是難得有人能這般隨意地過活,也是一種福氣。
“我知道了。”
綠珠立刻低了頭,誠懇道歉,“這次是我的錯,回到府裡絕不這樣,我保證!”
墨玉脣角一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叉腰道:“你的保證值幾個錢,轉過頭犯事的還是你,若不是姑娘總是護着,餘媽媽定要脫你一層皮!”
許是想到餘媽媽那威嚴的模樣,綠珠着實地打了個顫。
謝昭在一旁聽着兩個丫環的對話,脣角飄過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意,一雙眼睛還是緊緊閉合着,半點沒有要睜開的跡象。
她身邊兩個大丫環,綠珠與墨玉,綠珠性子跳脫、好吃、嘴碎,憨直的可愛,人卻是不笨的。
墨玉性子就要沉靜許多,什麼事交給她辦也放心。
兩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能夠長成這般已是不易了,謝昭不想要求更多。
再說寶墨軒裡時時有餘媽媽看着,依她那嚴謹的性子,總是出不了差的。
不過昨夜……她也確實沒有睡好。
倒不是因着那場雨,而是她夢到了從前。
謝昭撐在額上的手輕輕揉了揉太陽穴,秀眉微蹙。
有多久沒有做過那樣的夢了,久遠的她都要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區別,到底那從前的一切是鮮活的,還是如今的生活纔是真?
兩個丫環嘰嘰喳喳地在一旁說着話,謝昭也無心再睡,撐着坐了起來,清亮的明眸一掃而過,“眼下什麼時辰了?”
綠珠一驚,趕忙收了聲。
墨玉也紅了臉,忙不迭地回道:“姑娘,已是午時過半了。”
謝昭點了點頭,目光低垂,沉默不語。
今兒個一早她照例到太太跟前請了安,又陪着祖母用了朝食纔出的門,按着牛車這速度,只怕要未時末才能到。
這幾年裡,每逢初一她都會在城外五十里的慈安寺上香,那裡供奉着她母親蕭彤的牌位。
“姑娘,可是奴婢吵着您了?”
綠珠大着膽子問了一句,眼睛一眨一眨的,面上看起來有些擔憂,可眸中全無懼意。
謝昭清淺一笑,如風過無痕,細長的指尖輕輕撫過袖上暗銀色的卷草細紋,“反正也睡不着,留着夜裡在廟裡補眠吧!”
“姑娘可要用些點心?今日出門前小廚房裡現做的,老夫人讓給姑娘帶上,眼下吃正好!”
墨玉轉身提起擱在車角的填漆雕花食盒,揭開蓋子,五色的糕點分格而裝,沉紅色的棗泥糕、金燦燦的糯米酥,還有粟粉糕、綠豆糕、如意糕,再抽開食盒下一格,一碗白嫩嫩的糖蒸酥酪遂被擺在了謝昭跟前,上面還灑了些她最愛的杏仁片。
“這是莊子裡才送來的牛乳吧,祖母最愛用這牛乳泡手,卻是吃不慣那味,倒是便宜了我!”
謝昭笑着端起糖蒸酥酪,用包了銀邊的象牙勺舀了一口來吃,感受着酥酪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間綻放,不由滿足地閉上了眼。
這裡的人一天只吃兩頓,朝食與哺食,時間大概在早上的九點和下午的四點左右,若是中途餓了,也能用些小點心充飢,夜裡還有宵夜,少吃多餐的方法倒是不錯的,也不用頓頓都盡飽。
看着謝昭用起了吃食,墨玉這才鬆了口氣,又囑咐道:“姑娘昨兒個咳了幾聲,糯米酥要少用些。”
謝昭輕輕地撥弄着手中的小勺,點了點頭。
墨玉又接着道:“回頭到了寺裡奴婢再熬些雪梨水,姑娘喝了潤潤喉嚨。”
綠珠正在一旁幫忙,聽了這話捂着脣笑,“這下墨玉將事情都做完了,到時候姑娘可別怪奴婢躲懶去!”
謝昭擱下了碗來,糖蒸酥酪她只用了一小半,又用象牙箸夾了一塊棗泥糕細細地吃了,末了再用絹帕沾了沾嘴角,這才慢條斯理地道:“橫豎這點心我是吃不完的,你們倆人都挑捻些用了,也算是幫到我的忙了!”
“奴婢可是求之不得!”
綠珠雙眼一彎,笑成了月牙,墨玉只在一旁無奈地搖頭。
謝昭卻不在意,只是笑着捋了捋垂在肩頭的烏髮,手指在觸到垂下的水晶瓔絡時微微頓了頓,這髮飾……還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
說起謝昭的母親蕭彤,那也是出自頂級門閥士族,十氏九公的蘭陵蕭氏,祖上還曾出過兩代帝王,是一等一的豪門大家。
謝昭卜一出生便被封爲了江寧縣主,擁有自己的湯沐邑,是當之無愧的天之嬌女。
可因着上一世的經歷,謝昭的心性到底冷了幾分,雖是小小嬰孩卻也不哭不鬧的,初時還被人說是乖巧,漸漸地便讓人覺得她癡傻。
唯有蕭彤沒有放棄她,全心全意地呵護愛憐,逐漸融化了她這顆已近冰冷的心。
可好景不長,在謝昭三歲時,蕭彤因難產殞命,一屍兩命,那腹中懷的正是個男孩,而在這之前她連一聲母親都沒有喚過,那兩個字眼在舌間艱難地打着轉,終是在她的嚶嚶哭泣聲中隨風飄散。
這個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父親謝瑾鴻雖然難過傷心,可擦乾眼淚後照樣做他的風流名士,往上還有個皇后姐姐以及貴爲大長公主的母親看護,這樣的家世不愁娶不到媳婦。
不過一年的功夫,袁氏嫡女便嫁到了謝家來成了謝昭的繼母,而嫡妹謝玟不過小了她五歲。
牛車略微有些顛簸了起來,打斷了謝昭的思緒,她撩簾向外看了一眼,不由微微蹙眉,她記得這條路早已經修整過,怎麼遠遠望去好似還有些碎石擋了道?
“外面到底是怎麼了?”
綠珠也有些納悶,不由向外問了一聲,那駕車的餘苗便轉頭回道:“前面路上多了好些碎石,小的已經好生避開了,可這牛左右搖擺,免不得車子要顛簸,要不請姑娘先坐坐,小的讓人過去看看。”
餘苗是謝昭的養娘餘媽媽的獨子,性子穩重老實,一直在外院當差,每次她出門也是由他駕車,來來回回幾十次了,早便成了習慣。
這一次他們出行帶了隨行的部曲不過二十來人,這條路又是每個月走慣了的,謝昭本也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可今日……不知道怎的,她心裡陡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三月的天還有些清冷,雖是正午,可沒有陽光的照射連天空都顯得陰沉沉的,好似佈滿了陰霾,一場雷雨似乎就要來襲。
牛車已是停穩了,餘苗喚了身旁隨行的兩個部曲前去查探一下情況,轉頭對車裡的謝昭恭敬道:“請姑娘再等一會兒,把這沿路的碎石塊給搬開,咱們的牛車就能過了。”
“好!”
謝昭應了一聲,蔥白玉嫩的指尖卻是緩緩地握緊了袖擺的邊緣,雖然餘苗這般說,可她的心爲什麼還是不踏實呢?!
轟隆隆!
伴隨着滾滾雷聲而下的還有車外的一陣高聲的喧譁,綠珠連點心都不吃了,抹了抹嘴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食盒。 Wωω ▪т tκa n ▪CO
謝昭一個眼色過去,墨玉則是掀開了車簾的一角查探情況,這一看卻是驚了一跳,眸中盈滿了震動,轉頭急聲道:“姑娘,外面好多流民!”
像是應證着墨玉的話,道路兩旁的草叢裡頓時跳出了好些穿着破爛的身影,他們面目烏黑,形容糟蹋,看那模樣確實與流民無異,可眼底時而泛起的狡詐兇光則說明了他們的身份並不簡單。
謝家的部曲見狀趕忙圍在了牛車左右,腰間長刀抽出,嚴密地在四周拱圍着,不讓那些人近前一步。
謝昭眉頭輕皺,但卻頗爲不解,“建業城附近怎麼可能會有流民,你們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的確是流民!”
墨玉面色凝重地點頭,此刻卻再也不敢撩開車簾,她已覺着那些人目光不善,盯着他們的牛車就像盯着一頭肥羊似的。
“餘苗!”
謝昭喚了一聲,餘苗在車外站定,顯然話語裡已是多了一絲緊張,卻還是寬慰着謝昭,“姑娘莫急,只是些流民擋了道,待宋隊長與他們好生說道,必然會讓開的。”說完已是用衣袖拭過額頭的汗水,這些人雖然穿着破爛,但目露兇光,一看便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怎麼辦,姑娘?”
綠珠有些發抖,緩緩地倚在了墨玉身旁,兩個丫環手牽着手,顯然也是意識到氣氛不對,大氣都不敢多出一聲。
謝昭目光凝重,小手卻是緩緩握成了拳頭,“若真是流民那倒還好了……”可自那一聲喧譁之後,車外便無聲無息的,顯然是進入了一種緊張的對峙。
這局面不過持續了半柱香的功夫,部曲宋隊長已經率先開口道:“不知各位是哪裡的好漢?”
“呵呵!”
黑壓壓的人羣裡傳出一聲低沉的怪笑,“咱們可不是好漢,只是吃不上飯的流民,見着你們這牛車貴重華麗,裡面定是坐了哪位貴人,就盼着貴人賞口飯吃!”
“對,賞口飯吃!”
話音一落立馬便有一衆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聽着車外這浩大的聲勢,謝昭面色更是沉了一分,看來對方人數不少,而謝家只有區區二十來個部曲,就算加上餘苗也不過二十幾條漢子,怎麼敵得過?
宋隊長也知道情勢不妙,這些人腰間可都是鼓鼓的,誰知道藏了什麼利器,刀劍無眼,若是沒將謝昭給保護好,他們死都白死,可眼前的情況若真是拼殺起來,他們的勝算卻是不足三成。
想到這裡,宋隊長面上不由顯出幾分焦急,轉頭便向牛車而來,對着車裡的謝昭請示道:“縣主,他們人多勢衆,只怕不會輕易退開!”
謝昭想了想,才問道:“你看這些人真是流民?”
宋隊長一怔,隨即又回頭掃了一眼四周,搖頭道:“不像是流民,倒像是盜匪,那眼裡的光就跟狼似的,小的看只有見過血的人才會有那種眼神。”
謝昭眸光微轉,沉吟道:“我這裡倒有些首飾,若真是求財,就給了他們,若是還不肯罷手……”頓了頓紅脣一咬,“只怕就要仰仗宋隊長爲咱們殺條血路出來了!”
“是,縣主!”
宋隊長抱了抱拳,深深地吸了口氣,談判他是不在行,可說到打殺,他們這幫部曲也不是白養的,即使對方人數多了他們幾倍,若真到了那種時候,就算是殺也要殺條路出來。
謝昭取下了身上的首飾玉佩,這次不過是去慈安寺上香,她穿戴的並不華麗,身上也的確沒有帶多少錢財,這些人當真是打錯了算盤,不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墨玉已在車裡的小方桌上攤開了一方淡藍色的絹帕,默默地接過謝昭遞來的首飾一一放了上去,又將她與綠珠隨身攜帶的首飾也取了下來擱在一處,當見到謝昭正要取下頭上的水晶瓔珞步搖時不禁臉色一變,阻止道:“姑娘,那可是太太留給您的遺物……”
謝昭的手頓了頓,隨即還是將那步搖自發鬢間抽出,輕輕擱在了絹帕上,閉眼嘆道:“去財擋災,就算母親知道了也不會怪我的!”
墨玉咬了咬脣,只覺得有幾分心酸,這水晶步搖可是謝昭最心愛的首飾,如今卻要拱手他人,她心裡怎麼可能不難過?
綠珠也是紅了眼,只是死死地咬住了脣,這纔沒有哭出聲來。
墨玉包好了首飾遞給了車外的宋隊長,宋隊長便繼續去與那夥人交涉。
時間一分分地過去,謝昭只覺得一顆心都繃在了嗓子眼,雖然看不到車外的情景,但那密密麻麻的威壓她卻是能夠真切地感受到,若是一言不和,只怕頃刻間他們的牛車便能被這人潮給淹沒了去。
只是讓她奇怪的是建業城外怎麼會聚集了那麼多看似流民的盜匪,這些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餘苗帶着驚喜的聲音傳了進來,“姑娘,宋隊長那方好似談好了,東西也給了……”又望前瞄了瞄,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們已經讓開路了。”
謝昭緊繃的面色這才略有鬆緩,連墨玉與綠珠眼中都迸出一絲放鬆的笑意。
餘苗駕着牛車緊緊地跟在宋隊長身後而行,左右的部曲也收了刀劍,但仍然警惕地看着四周,若是有什麼不對,他們也能及時應變。
牛車緩緩而行,眼看就要越過了最前方的人羣,謝昭這才鬆了口氣,也就是在這一剎那,一隻黝黑的大手突然拍在了車壁上,旋即傳來一陣調笑聲,“究竟車裡坐的是哪位貴人,即使隔着車簾,我都能聞到裡面傳來的香氣……”說着竟然又湊近了車簾那處聞了聞,“好香!”
“大膽!”
宋隊長面色一變,當即大喝一聲,所有的部曲在這時也立馬拔出了刀劍,“這是成國公府的江寧縣主,爾等也敢冒犯?!”
一片冷寒的刀芒中,那人卻是笑意不減,薄薄的脣瓣勾出一絲陰冷的弧度,極爲囂張地道:“沒想到還是個縣主,老子這輩子還沒玩過皇親國戚呢,就拿她來開刀了!”森森的笑意似乎在剎那間便轉化爲火熱的目光,足以洞穿那並不厚實的車壁,謝昭只覺得心裡一陣一陣發緊。
隨着這人話音一落,刀劍碰撞的聲間立時便響了起來,車外拼殺聲、慘叫聲響成一片,寬大的牛車也禁不住搖晃了起來。
“姑娘!”
綠珠與墨玉緊緊地護在謝昭左右,驚恐地看着車簾搖晃間車外不停閃動的人影,似乎在下一刻便會有人衝殺進來。
“姑娘,坐穩了!”
餘苗見狀心下也是一橫,宋隊長已經帶着謝家的部曲與那些人廝殺了起來,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將謝昭帶出這個險境,當下一記鞭子高高地甩了起來,對着牛股便是一記狠抽。
牛兒吃痛,撒蹄狂奔,也是這頭牛兇悍,頭上利角橫衝直撞,竟是將想要撲上牛車的那些人都撞得飛了起來,牛車原本已經要越過了人羣,此刻奔跑起來立馬便將人羣甩在了身後。
餘苗抹了把頭上的汗,剛想鬆口氣,一記長鞭卻是纏上了他的脖子,在他驚恐的叫聲中帶着他飛下了牛車,重重地摔在了一旁的亂石堆裡。
隨着牛車去勢驟減,謝昭只覺得一顆心都沉了底。
------題外話------
寫的的時候就想寫這個故事了,可以說是同時在我腦海中徘徊,我就在想女主如果換個朝代會怎麼樣呢,前兩天一時興起就寫了一點,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就忍不住接着往後寫了,希望你們也能喜歡^反正不管喜歡不喜歡接着看就成,因爲一定會好看滴…
至於故事內容呢,就是講述的名門貴女與寒門忠犬,絕對溫馨專寵,快來支持我,讓我有動力把這個憋不住往外冒的故事吧啦吧啦的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