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打量站在外面的女子,二十多歲,樣貌端莊沉靜,如果不說,誰也想不到是被人瞧不起的商人,反而像貴族小姐。穿着明豔的吳服,頭型有些奇特,類似唐朝時的十字髻,頭頂有三個小鼓包成十字,中間插着把寶石梳子,其餘頭髮垂在臉龐兩側挽成環狀。全身明豔的顏色也照不亮她冷冰冰的眼神,顯得有些孤傲。
吉宗正打量着奈良茂,後者忽然撇了吉宗一眼,冷不丁的,吉宗被菜噎着了。
奈良茂快速收回視線,好像不曾注意到吉宗的打量一般,對着身邊的跟班說“今兒這天確實不錯,適合在揚屋賞景。”她的跟班趕緊跑到對面的揚屋去,不一會兒,裡面的人紛紛走了出來。原來奈良茂喜靜,這是清場了。她只是和三郎佐點了點頭,就進了揚屋,也挑了個挨着路邊的敞開式位置。
三郎佐又坐回了位置,對着吉宗擠擠眼“今兒咱們在吉原的這些海菜,能清個空,你信不信。”他點了點桌子上的菜,吉宗一時沒明白過來。就見三郎佐招招手,過來一個機靈的小男孩兒,三郎佐附耳幾句,那男孩兒眼睛一亮,鞠了個躬就跑了。
吉宗正奇怪他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就見三郎佐站了起來,大聲道“各位,這裡有認識我的,也有不認識我的,在下自我介紹一下。在下紀州木材商人紀文,生平最愛結交朋友,每桌加碟海菜,算我請的,吃完了大家再點,還算我的。”
哄的一聲,吉宗他們這邊揚屋立馬熱鬧了起來,這裡消費不低,加個菜得了便宜不說,氣氛也炒了起來。頃刻間,這裡就熱鬧了起來,本來就是來找樂放鬆的,都不是扭捏人,紛紛舉杯遙祝,也有近前來拉關係道謝的。吉宗所在揚屋的熱鬧和對面揚屋的冷清馬上形成了巨大落差。
吉宗下意識的認爲,三郎佐的所作所爲和對面的奈良茂有關,也就看了過去。只是那人優雅的用餐飲酒,一點兒也不被這邊的情緒干擾。只是,這廂沒加多少菜,老闆娘就來了,親自跟大家道歉,說是菜沒有了。
衆人一鬨,三郎佐眼中卻露出了得逞的奸笑。有人說風涼話,說老闆娘和三郎佐做扣,說是請客,卻又告知無菜可加。因爲是敞開式的,其他幾間揚屋裡的客人也總往這兩邊看,支着耳朵湊熱鬧。
老闆娘連連鞠躬致歉,擡手遙指對面“對不起,對面的奈良大人買清了吉原所有的海菜,大家只能點別的了。”一時唏噓聲起,有知道其中關聯的,紛紛撇嘴。這奈良茂就是個吃獨食的,見不得熱鬧,你不愛熱鬧,你回家自己關上門吃去,來這兒給大家添什麼堵。這紀文又是個天生愛熱鬧的,每次兩人碰上,總有樂。只是,兩下一比較,就襯得紀文這人特別豪爽,在吉原裡,他這一套可比同樣出手闊綽卻只喜歡吃獨食的奈良茂吃得開。
這不,好多人都上前安慰三郎佐,也勸他別因爲某些人掃了興。吉宗看着三郎佐故作沉痛,卻低着頭偷笑的勁頭,就知道這買清了海菜,應該又是一筆入賬。賺錢她也有份,自是高興。下意識的往對面看過去,奈良茂也正望向這邊,她不看吉宗,只是舉起酒杯,遙遙對着三郎佐舉了舉,一仰脖喝了下去。喝完酒,衝着三郎佐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笑容。
這要是一般人,被人攪了局,都得生氣。這不,三郎佐就怒了,正好,剛剛和他一陣耳語的男孩抱了個一尺長的木匣子回來了。分量不輕,這個天,那個男孩兒出了一腦門的汗,呼哧帶喘的捧着匣子來了三郎佐身邊。
三郎佐抽開匣子,吉宗湊頭一看,白花花的一匣子銀錢,他倒大方,隨手摸出兩個,塞給了男孩兒,男孩兒歡喜的拜了又拜,揣着銀錢退下去了。三郎佐本來就好身手,輕輕一躍,就到了路中間,站在兩件揚屋之間,大聲說“今兒月色不錯,可惜了大家都低着頭走路顧不上看,紀文在此邀大家共賞明月!”邊說,邊摸出匣子裡的銀錢,就開始天女散花似的灑。叮叮噹噹的銀錢灑了一地,映着今晚的月光,倒真有些晃人。紀文邊喊邊灑,沒幾下,兩件揚屋之間的路就鋪滿了銀錢。
不知道哪個先反應過來的,蹲□撿了起來,馬上,路上就擠滿了人,紛紛加入撿銀錢的隊伍中。撿到的開心,沒撿到的吆喝叫罵,互相踩着腳的,爭搶同一枚銀錢的,熱鬧的吉原更是喧囂上了天。有剛來的不明所以,圍在旁邊打聽觀看,即使是對面只有一人的揚屋,也不復安靜了。
奈良茂看看外面擠擠挨挨的人,頭疼的皺了眉,沒有了在這裡繼續待下去的雅興。
三郎佐撒完一匣子銀錢的時候,對面的揚屋又開始陸陸續續上人了,他看看奈良茂剛剛做的位置已經空了,望着吉宗得意的笑了笑。
“怎麼樣?這就是吉原的‘粹’,領會了吧?”三郎佐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吉宗看看空匣子,陰測測的笑了“我倒不知道原來紀文大人出手如此闊綽,你說我還爲錢財苦惱什麼,請紀文大人敬獻一些家財也就是了。”
“噗”的一下,三郎佐把還沒來得及嚥下去的酒噴了出來。他狼狽的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顫着指頭指着吉宗道“你,你,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剛剛賣出去些貨物,你非但不讚揚我,還來打劫。我哪裡有錢,這不過是剛剛賣貨的錢的一部分罷了。”
吉宗強忍着笑,橫了一眼三郎佐,問“我倒不懂了,你既然把貨賣了,何必再多此一舉。”
三郎佐一看吉宗有疑惑,那就是還有救,比讓他敬獻家財好多了,他趕緊諂媚的湊近吉宗,賊頭賊腦的看了周圍一圈兒,道“我這不是刺激她一下,下次好接着再玩兒嘛。如果讓她贏了我,下次她就沒興趣再踩我了。這鬥富嘛,得各有勝負,又要留個尾巴,下次纔好再來。不然,一次鬥得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誰還樂意玩兒這個遊戲?”
正說着,剛剛走了的那個男孩兒又進來了,湊近三郎佐耳邊低語了幾句。三郎佐兩眼放光,從袖子裡摸出幾個錢來,塞給了男孩兒,男孩兒說了些吉祥話,歡喜的走了。
三郎佐伸出一個手指頭,在吉宗面前晃,得意的尾巴都要露出來了。吉宗不明白他的意思,用眼神詢問。
“一個月!吉原一個月的海菜,都被奈良茂買斷了!哈哈哈哈!比我上門求着她買效果都好!”三郎佐說完,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爲了家重語氣,啪的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樂得都找不着眼了。
吉宗從他和奈良茂對仗開始,就大約猜到了這兩人的行事方式。只是親眼看了,親耳聽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富人還真多啊!自己爲了充實庫銀,愁得吃不下睡不好的,這是爲那般?奈良貌,出身奈良,也是紀伊藩內她的轄區!吉宗眯着眼開始算計,真想直接罰沒家財,簡單利索啊,只是她不能做那殺雞取卵之人!
“你用這方法,從奈良茂那兒掙了多少錢了?”吉宗收回思緒,看着了樂得只合着琴打拍子的三郎佐,問道。
三郎佐喝酒喝得急,打了個嗝,轉着眼珠子開始回憶“最近的一次,是蕎麥麪,奈良茂買清了吉原所有的蕎麥麪,我從各家老闆那兒抽了三成的例錢。之前的酒,再之前的吳服料子,還有一次是……”他竟然扳着手指頭開始數,一根一根的,吉宗越聽越納罕。
“你確定這個奈良茂真是個商人?商人不都是圖利麼?她怎麼就想不明白,就算一時想不明白,怎麼次次都想不明白?”吉宗想,這多大的家業也得被她敗光了。
三郎佐撓撓頭,說“她就愛和我較勁。”兩個人都是出自紀伊藩,出來行走的場合時間都差不多,難免彼此較勁。只是,三郎佐爲的是家族,心性又穩,和奈良茂還是有區別的,他爲了賺錢,奈良茂是爲了自己吃獨食,最好再踩他一腳。
吉宗看看三郎佐挺拔的身形歪在矮几上,支着手還在那兒琢磨,忽然笑了“她倒未必不圖什麼,或者真的就輸了。”
“咦?她圖什麼?還不是和我較勁麼?”三郎佐能在吉原揚名,奈良茂也算一大推手。他趕緊不恥下問“你說說,她圖什麼,我下次纔好更得法的制住她。”
吉宗對着他勾勾手指頭,示意他上前來,三郎佐趕緊彎下腰,弓着身子湊近吉宗。這麼隱蔽的姿態,由他這麼高碩的人做出來,透着幾分可笑。吉宗湊在他耳邊,輕輕說
“自己想去!”
三郎佐因吉宗的氣呵在耳朵上,有一絲閃神,接着才反應過來,這是讓她耍了。
“你!”
吉宗早就笑着起身,直接從揚屋的圍欄翻了出去“記得結賬!”
三郎佐狠狠咬牙,掏出錢來放在桌子上,也一個躍身跟在吉宗身後出了吉原,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粹:可以理解成範兒,姿態什麼的,是種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