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不肯呢?”賴方抱臂問着大岡忠相,像她這種講規矩的人,應該不會公然違抗她,她倒要看看她如何作答。
大岡忠相不明白的擡眼看看賴方,道“大人似是想護住谷中之人,可不知大人以後作何安排。”她的話問的賴方呼吸一窒,有馬也暗道此人無禮。但她問的是實話,她們終歸是要走的,此間的人,她們護得了一日,護得了幾次,卻護不了長久。大岡忠相身爲伊勢奉行,也就是這裡的父母官,她若有心相幫,自是比她們要得力,如果有心害他們嘛……
賴方直視大岡忠相道“我可以把此人帶走,不歸你伊勢管,總於你無礙了吧。”
大岡忠相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大人身份高於小人,自是可以強行將人帶走,出了伊勢,暫時就於小人無關了。只是,大人自己在冬季還能被蛇咬傷,真的能妥善照顧此間主人麼?”
賴方臉色一變,這人說話直白的程度直逼阿圓,而且,她說的話還句句在點子上。再看她的神色,很是誠懇,好像真的爲這個問題所困擾很是想不明白,一點兒都沒有嘲諷的意思。但是,卻更讓人無語。是啊,她自己還是個險些送命,自顧不暇的人。今日她強勢逼退了來襲的村民,以後呢?她倒真的可以把人帶走,但跟在她身邊就安全麼。想想自己幾次險些送命,再想想身邊逐漸多起來的人,牽牽絆絆的。她閉了眼睛,鄭重的想,她自己尚且自顧不暇,拿什麼給別人承諾。
大岡忠相說話向來如此,她自己也知自己的毛病,見賴方只是變了臉色,卻沒有惱羞成怒的喝斥她,她心裡對賴方的評價高了幾分。忍不住出言道“大人好像先入爲主的以爲,小人也是來爲難谷中之人的,爲什麼不想想小人也許是來幫他們的呢?”這種沒探明實情就給出類似承諾的事,她自己很少做,只是關於此間主人的傳聞已久,她也正好藉着村民鬧事的機會來探一探虛實。
賴方睜開眼,看着大岡忠相坦誠清亮的眼神,讓開了身子“那就請奉行大人前往查探,如果有什麼不妥,我還是會把人帶走的,多了不敢說,有我一日,就可保他們一日無事。”有馬一直看着主子,覺得她說此話的時候,有什麼事情不一樣了。大岡忠相直覺此人也是信守承諾之人,但她爲人不靠直覺,只是點點頭,坦然的進了山谷。
走到谷中木屋前,賴方和有馬止步,示意大岡忠相上前。大岡忠相不做遲疑,上前叩響了門“此間主人可在?伊勢奉行大岡忠相來見。”
屋裡一陣聲響,拉門被不耐煩的拉開了。“何事?”小川笙船掃了賴方和有馬一眼,不耐煩的哼了一聲。大岡忠相一向是重規矩的人,見他如此,一時想開口勸解,卻見賴方她們倆無所謂的樣子。她是耿直,但不是傻,也自然料到他們之間相處模式一直如此,她又何必枉做小人。直接開口道明來意“聽聞你私自接診赤面皰瘡患者,可有此事?”
小川笙船讓了讓身子,道“自己進來看看就是。”之前也不是沒有人來查探過,他只要做出此舉,十有**的人會退散。沒人支持他,但也沒人管轄他,他這座山谷是名符其實的三不管地區。這位奉行一看就是新上任的,想在他這裡燒第一把火。大岡忠相沒有分神查看他的表情,就依着他的話進了屋“打擾了。”
賴方和有馬卻是看清了小川笙船的扭曲表情,趁他還沒緩過來,也進了屋子。屋子不大,擺設一目瞭然,撲鼻而來是凝重的藥味和一股腐臭的味道。當中擺了被褥,一個人纏着臉,仰面躺着,他身邊一個男孩子跪在那裡伺候,一點兒沒有因爲來的人而分神。“不要再往前進了!”小川笙船上前攔住了幾人。聽到小川笙船的聲音,男孩兒才擡眼看過來,賴方一愣,這是她去江戶的途中遇到的那個埋屍的少年,那雙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她見過一次就總難忘記。男孩兒看了衆人一眼,掃過賴方的時候遲緩了一下,但也不知道他是記得還是不記得她。
“行了,在這兒看就行了。”小川笙船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人,赤面皰瘡不傳染女子,但這病看着驚人,即使女子也很少有人能忍受。不然,護理病人的工作,其實女子做比男人合適的多。不知是否因爲她們的大膽還是有病人在,他的聲音明顯柔和了些。
“你平時都如何護理病人?”賴方先於大岡忠相出聲,這是她一直想問的。她來自異世,自問醫學比此發達,如果能出一份力,她還是樂於相告的。
“無非是讓病人清潔些,通通風罷了,我這兒可沒有什麼特效的辦法供貴人們拿去宣講邀功。”之前也不是沒有貴人前來打探,他也曾以誠相待。可得知來人是爲了拿此事增加功績,又見他的方法不是特別有效,就漸漸淡了心思,有些還因爲被上方責備還懷恨在心。小川笙船的性格也並非生來就如此扭曲,但他選擇了一條平常人不曾走過的路,自然只能一個人揹負着走下去。
“此人可是穢多。”大岡忠相無甚感**彩的詢問。小川笙船暗恨,這新上任的奉行卻是個會拿人把柄的。即使他給人治病沒錯,但私自救治穢多卻是不妥的。穢多沾過的土地,被夷爲平地他也無話可說。只要此人抓住此一項,不必再說什麼大道理,也可將他從他的這僅存的容身之地驅逐。
照顧病人的男孩兒也知自己連累了恩人,惶惶的看向小川笙船,後者嘆了口氣“穢多又如何,命賤也是命,不就是遷徙麼,我走就是,別難爲他們,這人,也沒多少日可活了。且容他們父子在此靜靜的告別之後,奉行大人再來吧。”
“何以待穢多如此?他許了你什麼好處?”大岡忠相不爲他的淒涼所動,追問道。
小川笙船撇撇嘴,哪裡有什麼好處,惹來麻煩還差不多,但看着男孩子燦若星辰的眸子,終是嘆了口氣,摒棄了嘲諷,道“大多病人送來已是不易,又有幾人肯貼身服侍?這孩子不顧自己生死也要全了父子之義,我覺得比大多數人要值得幫。”他還記得男孩子用一張草蓆子把他父親拖來時的情境,也是這種執着一直鞭策他,讓他在種種逆境下不肯鬆手,哪怕再救一人。
“你可有救活過赤面皰瘡的患者。”大岡忠相繼續追問。
小川笙船皺了眉,道“自然有救活過,不然這些人只圖省事兒,何必送我這兒來,直接埋了豈不更省事兒。”只是,壞也壞在此。
“可是成活率不高?”賴方出言道。成功率爲何,小川笙船沒聽過,但是,賴方的意思他明白,點點頭“十人中能活一人。”衆人聽了,眼睛都是一亮。
“可是藥品造價太高?”既然如此有效,爲何不能推廣?
“是啊,爲何?”大岡忠相也問道。
“你們不覺得我在草菅人命麼?”小川笙船疑惑的問,像看兩個瘋子。
“本來就是沒救的病,在你這裡卻有十分之一的成活率,爲何不試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前。”賴方問出疑惑,既然有如此功效,爲何村民還會驅趕他。如此想來,這些人裡,弄不好還有受過此人恩惠的呢。
小川笙船看看兩人,就知兩人出身良好,沒有受過什麼疾苦。所以,他最討厭貴人什麼的了,這些話說出來,臉都不紅“既然有人活,那死了的人家裡肯定不樂意,加之活的少,又不肯讓人知道自己得過赤面皰瘡,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哪裡又會出言相幫。”
“其實,得過一次赤面皰瘡的人,就不會再得第二次。”他低聲道。
“那可是年齡越小越容易治癒?”
“那你可曾得過此病?”賴方和大岡忠相的問題一前一後問了出來。顯然,小川笙船對第一個問題更感興趣,趕忙點頭,像遇到知音一樣“對,孩童更易治癒,而且,五個人裡能活一個!”
大岡忠相的問題,被他忽略了,他看向男孩兒,道“我給他父親治療的過程,也給他服藥,很有可能,他比旁人更不易染病。”
賴方是從無數疫苗的童年過來的,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她問道“可否讓幼童染病,再治癒?”她的話可謂石破天驚,但對小川笙船這樣的不走尋常路的人,卻是打開了一道天窗。大岡忠相看看越說越來勁的兩人,咳了一聲。
“我來此查看,此間並無非法行醫害人性命的事,也並非圖謀人鉅額財產或賄賂,不能算非法行醫。而且,此舉實爲造福後世的壯舉,我回去會命巡邏的人將此間納入巡邏範圍,也會張榜告之衆鄉里。您就在此安心救治病人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我也願出綿薄之力。”說來羞澀,大岡忠相能做的,也僅是護住此人平安,她自己的身份本來也尷尬,錢物人力上,所能幫的甚少。
她看了眼賴方,後者在此時和她心意相通。臉忽然紅了,賴方更是尷尬,人力錢物,她更是一項沒有,想想自己最初的悍勇,還有對大岡忠相的誤會,很是臉紅。
小川笙船打量兩人一番,鄭重理了衣衫,對兩人行了大禮。“多謝大人們相助。”他做這件事以來,受到的非議多,理解少,見過了那些假惺惺的嘴臉,他心冷了,但也更知道珍惜這種信任。兩個人受他大禮,臉都紅了。
賴方更是想,大岡忠相受他的禮倒還合適,自己卻是什麼都沒做,實在是受之有愧。“你謝過奉行大人即可,無需謝我,我,沒幫上你什麼。”
小川笙船搖搖頭,道“大人之言,使小人茅塞頓開。況且,有大人這種出身高貴的人理解小人這種行爲。以後,會有更多的人相信。”位高的人一句話,往往能決定很多人的生死和命運,他這話,也不算是恭維。
賴方因他的話,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心裡紮根,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