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從後半夜就開始,細細小小的卻綿長,纏纏綿綿的下了半宿現在還沒停。於須磨院內的大樹上,三郎佐舒服的窩在一根枝幹上,翹着二郎腿,嘴裡叼着根枯枝,兩手枕在腦後,時不時的瞟一眼樹下的人。
吉宗早晨用井水直接兜頭衝了個涼,簡單擦擦套上衣服開始練劍,和往常一般,只是擺着一個姿勢,半天不動。她這一站就是半天,有多久呢,久得院落裡平平整整的,潔白一片一個腳印都沒有。那三郎佐是何時來的?估計更早,因爲院子外面都沒有腳印。吉宗也不知道樹上有人,不然她不至於坦然的脫|光了直接沖涼。三郎佐雖說領着暗衛頭頭的職責,但誰也沒想到他會真的身體力行啊。更何況,三郎佐這人,整天的嬉皮笑臉的,這兒逛逛那兒走走的,根本就靜不下來。他好像總是不在吉宗身邊,但吉宗想找人的時候,一回頭,又在那兒。如此這般,倒也不好說什麼,只是由得他到處溜達,反正不耽誤正事兒就行。
吉宗這次練劍,比平時都久,因爲她心裡亂。平時用不了多久就能入定,現在站得她都有些走神了,心裡還是亂哄哄的。她抵禦着權利的誘惑,只是卻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做,她依着本心如此,但無數次的,她總是想,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什麼。往常,她總是很容易排除雜念,現在,她舉着劍的手,總覺得在顫抖。其實,以她的臂力,再舉半天也不會抖,是她的心亂。她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虛浮得沒有根,好像隨時會消失,馬上就能融在雪裡似的。煩躁、失落、迷茫,吉宗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這麼纖細敏感的人。
三郎佐只要閉上眼,就能感覺到吉宗的呼吸和心跳已經亂了。他入府已有一段時間了,吉宗的生活比清修的人還拘束。不追名逐利,不好大喜功,不大喜不大悲,十五歲而已,卻活得像個入定的老僧。她就是爲了藩務在奔波忙碌,找錢、找人、找出路,基本沒有什麼是爲了她自己。她不貪圖享樂,僅有的一點兒偏執放縱,那就是對這個院落,對於須磨了。在這裡,她允許自己短暫的放鬆,允許自己釋放疲憊。
是的,她允許自己。她剋制的有些誇張,三郎佐有時候都不知道她在剋制什麼,逃避什麼,好像有猛獸在後面追她。他也是在她清晨沖涼、舉劍卻心亂的觀察中,發現她沒有平日裡表現的那麼淡定自若。其實,一個好的獵人,在打獵的時候,最危險的不是輸給了獵物,而是輸給了自己的幻覺。畢竟,沒有人會輕視獵物或者敵人,但是,這種緊繃的情緒,會讓人草木皆兵,最終疲憊得不堪一擊。
但是,吉宗身上有太多他欣賞的因素了,她天生好像就是阿伊努族人。如果說有誰身在富貴和權勢中,還覺得迷失,那一定是因爲她有一個自由的靈魂。這種試圖融入自然,返璞歸真的修行方式也很得阿伊努族人的真傳,三郎佐輕輕吐出嘴裡的枯枝,伸展了一下四肢,足尖虛點了幾下,從樹上翩然落下,立在了吉宗面前,胸口直接對着吉宗的劍尖。
吉宗雙手一緊,看清了是三郎佐,沒有覺得鬆口氣,反而有些驚怒。三郎佐肯定比她早在這院子裡,那自己沖涼擦身都被這人看到了。
“嘿嘿嘿,我可不是爲了偷看纔在這兒挨凍的。是你自己心亂了,這麼半天還沒發現樹上有人。”
三郎佐的解釋並沒有讓吉宗釋懷,反而有種心思被人道破的難堪。任誰,也不喜歡自己狼狽和不設防的樣子被人輕易看到。
“你不怕麼?”吉宗的劍往前送了一送,直接抵在三郎佐心臟的位置。
三郎佐讚賞的笑道“大人身手不凡,武士往往把刀劍直指人的胸口,您卻是指着人的心臟。實在是個務實,不講究虛招子的人!”
看着吉宗的臉色更差了一些,他趕緊笑着回答了吉宗的提問“你的心已經亂了,氣也散了,一點兒殺氣都沒有。”看着吉宗的臉色,三郎佐覺得,在人屋檐下還是低低頭吧,更何況,他既然現身,也有相幫的意思。
“大人如果不嫌棄,在下陪你過兩招可好?”三郎佐身上無刀無劍,輕輕躍起,折了根樹枝,輕輕揮着問。
吉宗還有些惱怒,聽了他的話卻正中下懷。此人功夫非凡,但到底是什麼程度,試過才知道,她很少和真正的高手過招,也不知道自己水平到底在哪兒,反正今兒個是入不了定了。她一個收勢把竹劍收了,擡擡手,示意三郎佐準備,三郎佐也回禮,兩個人才拉開了架子,竹劍和樹枝相碰。
吉宗平時不是急躁的人,但是早上被人看光了,多少還是有些惱怒,加上三郎佐的高手身份,她也知道消耗和慢在這人眼裡都是破綻。索性上前一步,雙手舉過頭頂,竹劍噼噼啪啪的就落了下去。三郎佐一手拿着樹枝,兩腳都沒移動,只是輕輕晃動手臂,就輕輕鬆鬆接下了吉宗來勢兇猛的幾招。
先手未得,吉宗心裡對三郎佐的功夫有些佩服,只是看他一手背在身後,兩腳都未移動就拆了自己的招心裡還是有些惱火。他還不如直接畫個圈兒呢,還顯得坦蕩,他現在如此,全然把自己當孩子戲耍。邊想,吉宗腳下極快的動了起來,帶動着攻勢和位置更靈活。三郎佐注意她的步伐,倒也新穎,讓人猛然間看不清楚她的意向。他盯着吉宗的步伐,看都不看,就擡手擋了她的招式。
吉宗越來越羞怒,三郎佐也看出她步子更快,反而開始出招,而且同時出聲道“肩!手臂!腿!腰!手!肩!”他喊的清楚,下手也不含糊,邊說邊打,吉宗明明聽見了,但還是躲不過,三郎佐每喊一聲,吉宗相應的位置就挨一下。三郎佐慢慢的喊着,吉宗一下下狼狽的閃躲着,卻還是結結實實的一下下挨着。
“面!”啪的一下,樹枝抽在吉宗腦門上,一道紅印子。吉宗咬牙喊道“再來!”三郎佐無所謂的聳聳肩,又開始邊喊邊打。吉宗覺得自己就像被貓玩弄於鼓掌之間的老鼠,又狼狽又憤怒,明明知道勝利的機會渺茫,但還是不想放棄一試。而貓就放任着老鼠,只在它真的要逃走的時候才一爪子撥拉回來。
“再來!”
“再來!”
“再來!”
吉宗身上的汗早就出透了,頭髮溼漉漉的貼在臉頰上,臉紅通通的,倒顯得沒平日裡那麼冷冰。遊廊上,於須磨早不知道站了多久,看了多久了,洋平和樹畢竟是男孩子,自幼也喜歡劍道,微張着嘴巴看得津津有味。院門早在於須磨的示意下關上了,不然早惹人駐足了。就是如此,暗處的暗衛也看得兩眼放光,能得三郎佐大人一次指教,那可是千載難逢的機緣。
“你越在意我說的,知道的越多,想的越多,你的身體就越僵硬,用身體去出招而不是腦子!”三郎佐閃躲的時候,指正道。吉宗微微一愣,腦海一片清明,好像有什麼東西被人點破了。她收回攻勢,想了想,又伸手道“再來!”
三郎佐看她眼神清明瞭些,不似剛剛那麼激怒,心裡暗暗點頭,孺子可教也!這次,他還是喊着,只是吉宗不再相形見拙,比剛剛進退有度多了。終於,她瞅準了一個機會,突然變了步幅和速度,打破了三郎佐定下的節奏,一個激越,貼着他側身向前。
“肩!”吉宗邊喊,手裡的竹劍也落在了三郎佐揹着手的左肩上,讓你再裝!她心裡得意,只是笑容還沒爬上來,就僵住了,胸口處,被樹枝點中。如果是真刀實槍,自己不過讓三郎佐負傷,而自己卻已經是個死人了。她抿緊了脣,收回竹劍,微微鞠躬道“多謝指教!”
她輸的心服口服,三郎佐也收了樹枝,臉上掛着的笑容一直沒變。吉宗雖然對他還有些惱怒,但一番較量下來,她的心情酣暢無比,有多久,沒這麼恣意的出過汗了,沒這麼放肆的宣泄情緒。再聯繫到剛剛三郎佐的指點,她忽然意識到,這不僅是在指點她功夫也變相給她的煩躁指了路。是啊,多想無用,知道的越多,受外界干擾越多,自己的行動受限越多,不如放手去做。她擡頭感激的看着三郎佐,後者眼神微閃,點點頭,又像是知道了她心裡所想。
吉宗有些羞憤,但最終還是坦然的笑了笑,一時間,倒像個不服輸的孩子。三郎佐微微愣了一下,就被激烈的掌聲打斷了。
“真棒,真棒。”洋平激動的鼓掌,手都拍紅了,樹雖然剋制但也難掩興奮。
“梅!”吉宗這才發現不知道何時多了觀衆,她有些許難爲情,衝着於須磨走了過去。本來是見他睡得香甜,怕打擾他纔來院子裡練劍,哪知道反而和三郎佐對練了起來,想想剛剛自己不依不饒的,肯定攪亂了一院的平靜。
三郎佐早知道有人來了,只是他在人家側室院子裡和人家主子對打,也有些失禮。摸摸鼻子,隨手丟了樹枝,對着於須磨微微行禮“得罪了。”
於須磨的好脾氣也是出了名的,三郎佐和他交集不多,但彼此印象還不錯。於須磨搖着頭笑了笑“還應該謝謝您的。”說着真的微微鞠躬,三郎佐趕緊回禮。吉宗走到廊前,於須磨站在廊上,正好比她高出半個身子,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汗“還是洗個溫水澡吧,別激了汗。”吉宗點點頭,搭着於須磨的手進了房間。
三郎佐隨口應付着拉着他問東問西的洋平,掃了眼闔上的拉門,心裡有種勁道落空的感覺。又看了眼幾處暗衛所在之處,哼,看來這些人也該再額外指教指教了,居然一個兩個都不在本來位置上。
作者有話要說:想歪的去面壁!不許說我標題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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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終於湊夠入v的三章了,擦汗!要了親的老命了!
謝謝大家長久以來的支持,會繼續努力的!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