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卻忽然沒了動靜,僧人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阿圓在此時不經意的出聲道“少爺安心喝粥吧。”
屋外,剛剛還神氣活現的女子,此時一臉慘白,一滴汗珠從額頭滾落,一柄竹刀直指她的鼻尖,她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到眼前的竹刃。是的,竹刀本身不能傷人,但剛剛女孩兒從廊上的凌空躍下,刀風夾帶的殺氣,還有女孩兒此時毫無破綻的站姿,都讓這些武士心裡生出了怯懦和敬畏。時間好像靜止住了,被定格在這裡,但爲首女子的頭上,卻密佈越來越多的汗水,就在她以爲自己要窒息的時候,女孩兒出聲了。
“想要人,讓你主子親自來。”
女孩兒收了竹刀,雙手扶着刀柄,將竹刀拄在了地上。衆人覺得如釋重負,她們也是主上身邊有體面的武士,如果真動手,結果敗了,以後還怎麼混啊。
“滾!”衆人順坡下驢,紛紛倉皇從院子裡風一樣的消失了。女孩兒輕輕吐了口氣,轉身一撐,上了遊廊,將竹刀掛回原來的位置,拉門回屋了。
“來來來,喝碗粥暖暖身。”阿圓甜笑着上前,女孩兒本來想拒絕,最終卻還是接了過來。女孩兒被阿圓拉扯着圍坐在火盆旁,一口一口的喝着粥。僧人這時才真正看清了少女的樣子,高聳的鼻樑,薄薄的嘴脣,狹長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兩眉直飛入鬢,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就是有些散亂。本就顯得偏硬的長相再配着冷淡的表情,小小年紀就顯得冷硬肅殺。
“小姐可認得此物?”僧人摸出佛珠,遞到了少女眼前。
少女慢騰騰喝完最後一口粥,將空碗交給高興的阿圓,纔開口道“認得,不然幹嘛多事救你。”僧人早料到是如此,但還是被女孩兒直接的說法噎住了。
“既然有這緣由,你就安心呆着吧,能過一日是一日。”女孩嘴上說着場面話,心裡想的卻是,都道她的身世是什麼秘密,這不是人盡皆知麼?
“如能僥倖逃過此劫,貧僧定當全力報答。”僧人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舌頭和風度,做出了鄭重承諾。女孩兒沒有問緣由和他的身份就救了他,自是不圖報答,但他的家教和修養卻不能讓他平白沾這個便宜。
女孩奇怪的看了他半晌,僧人先前已經領教了她們主僕二人的毒舌功力,卻還是忍不住道“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你們出家人也講這些空話?”能不能躲過此劫還是未知,他都自身難保了,還開什麼空頭支票。
“噗~”女孩兒的質疑和阿圓的噴笑,讓僧人的臉,瞬間囧得通紅。
“累了一夜了,都歇下吧。”女孩兒對僧人說着,卻讓人覺得是說給阿圓聽的。果然,後者興高采烈的將僧人安頓到他剛剛換衣服的簾子後面,將火盆子也給他挪了過去,然後利索的撲哧撲哧熄滅了幾盞燈籠,屋裡快速陷入一片黑暗,倒也解了很多尷尬。僧人折騰了這麼久,以爲不能安眠,眼皮卻是自作主張的垂了下來,沒有一會兒,就睡熟了。
女孩兒披着一件夜着,半依在門旁,藉着從窗格透進來的月光,看到熟睡的阿圓又將頭往夜着裡縮了縮,那處都看不出有人了,只有一團隆起的被子。女孩兒的目光溫柔了幾分,只是掃過掛着的竹簾,又冷了下來。她避世許久,卻因爲所謂的善緣惹了麻煩,平靜生活即將終結。這是她不想的,現在想想,如果之前權當沒看見那串佛珠,是不是就沒了這些麻煩。
只是,女孩兒皺了眉,又想起了兩年前,自己被從寺裡接回來的那天。她懷着幾分僥倖幾分忐忑騎在馬背上,遠離了寺廟,因爲心中有鬼,和那人分別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直到走出了一段距離,鬼使神差的她回了頭。那人就站在那裡,不悲不喜,比她更像個局外人,但不知道爲什麼,她的鼻子一酸,眼淚就涌了出來。
因爲,她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嚴肅寡言的父親,送自己上了裝滿新兵的火車,也是這麼站着,一直到她的火車走遠。父親不是一個溫情的人,甚至有些過於嚴厲,但她還是從他的目送中,感覺到了滿滿的關愛。女孩兒是莫名其妙穿越來的,她不屬於這個時空,醒來就看到了那人,她知道那人是這具身體的父親,所以,她就更不敢說什麼。只是,從那一眼開始,她就一直有種負罪感。穿越非她所願,這身體的主人也不是被她害死的,只是,對那人,有種說不出的虧欠。她什麼也不能說,也做不了,只能好好活着,爲自己,爲自己遙遠時空的家人,還有替這具身體的主人,好好活着。
她來的這個地方很奇怪,是幕府時代的日本,即使歷史知識再寡淡,這點兒常識還是有的,但是,現實生活又和常識出入頗大。 這裡,有一種名爲“赤面皰瘡”的惡疾在流行,患病者無一例外皆爲男性,此惡疾頑固難治,致令死亡人數不斷攀升,更令日本國內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女人漸漸的走上了舞臺,男人因爲短壽和高死亡率,成了女人的附庸。每每想到這兒,她就頭疼,她不僅穿了,還穿到了鳥國,還穿成了女尊。
她現在叫源六,土得掉渣的名字,類似於國人給孩子起的狗蛋之類,名賤好養活,反正在這個時代,名字大都是隨便起的,姓那是特權階層纔能有的奢侈東西。她穿來的時候十二歲,跟便宜爹住在寺廟裡,據說之前也一直是。日本女孩兒十二歲就算成人了,這身體的本尊也是成人後出了意外,她就穿了過來,沒兩個月的時間,傷剛養好,就被便宜娘接了回來。
好吧,她在快速的學習和接受着新的生活,但饒是在信息量大千奇百怪的現代長大,對這裡的生活,也有些接受不來。她便宜爹是和尚,便宜娘是紀伊藩主,爹出家前是她孃的衆多側室之一。在這裡,不是誰都能出家的,那寺廟裡簡直是藏龍臥虎,不是某某某的私生子,就是某某某的前愛人,大多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想來今兒救的這個年輕僧人身份也不一般。
她娘生了四個女兒,活了仨,大姐綱教,四十歲;二姐賴職,三十八歲;她行四,年僅十四,是老來子,她便宜爹的年紀和二姐一般,兩個姐姐的父親都是側室,各不同。索性這個時代還是女人產子,沒有雷到底,只是自有一套辦法確認孩子的父親是誰。自從被接回紀伊城郭這兩年,就一直生活在這個遺世獨立的天守閣裡,身邊只有阿圓陪伴,所謂的親人,她見的次數十個手指頭就能數過來,便宜爹,她更是沒本事也沒辦法聯繫的,只是下了決心要避世而居的。
說起她穿越前,那和現在也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她父親有仨兒子,她也是老來子,爲此,母親把命賠上了,他們兄妹四個倒是一母同胞,父親和哥哥們也疼她,只是一個是年齡差的遠,再就是家裡沒個女人,誰也不會當媽。更何況,他們是軍人世家,做事說話一個比一個簡潔冷硬,再加上幾年軍旅生活下來,直接導致了她現在這樣性格的形成,想事情簡單外加寡言少語。也幸虧如此,她才耐得住這異世界的兩年寂寞生活。
女孩兒抱臂想着,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都是從阿圓不知從哪兒給她抱來的書裡得來的,家裡的消息阿圓倒是百事通,但她之前也不感興趣,多是左耳朵進右耳多出。但也大概知道大姐是懼內的,二姐是好色的,這次救下僧人得罪的估計就是二姐了。明兒估計自會有人來告訴她更多,現在多想無益,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吧。
一屋三人俱是一夜好眠,僧人是在一陣飯香中醒來的,他沒料到自己竟然睡得這麼實。起身才發現,身上的衣服和蓋在身上的夜着都哏哏的,想事昨夜發的汗,也是年輕,這麼折騰一場,發了場汗,身上竟也輕鬆了,沒有什麼不妥。
聽着簾子後面有響動,阿圓輕快的問道“少爺可是起身了?”僧人看着潮溼的衣服和夜着有些爲難,阿圓卻不避諱的掀簾子自行進來了,想來是仰仗着自己年紀輕。僧人倒也沒什麼不悅,一是人在屋檐下,二是這主僕兩人都讓他覺得,人雖直率了些,卻沒什麼惡意。阿圓摸了摸夜着,甜甜的笑了“着涼最容易落下病根,汗發透了也就好了。”邊說邊利索的放下了手裡的托盤,將裡面的乾淨衣服擺在僧人面前,隨手就把夜着疊了放進托盤裡。
“這是下人穿的衣服,少爺別嫌棄,好在乾淨暖和也沒人穿過,您把身上穿的換下來,和昨夜的僧衣一起,我就手給您洗出來,火盆子一鬨,明兒就能穿了。”
“有勞姑娘了。”僧人像是極習慣人服侍的,在寺廟這麼清苦的地方也沒磨去他身上的貴氣。阿圓倒是滿不在乎的撩簾出去“鍋裡熬着粥,想你昨兒顛簸一日,也吃不下什麼,先喝粥將養幾天吧。”僧人道過謝,聽着拉門的聲音,屋裡一片寂靜,想是怕他覺得不便,獨留了他一人在屋。僧人換好衣服,將髒衣服摺好放,撩簾出來,一看屋裡果然就剩他一個。想了想,回身將竹簾子捲起繫好。看了看鍋裡的粥,覺得肚裡飢餓,卻不知道此間主人用過了沒,不好貿然取用。來到門邊,輕輕推開了拉門。
迎面灌進來一股涼風,寒冷卻帶着樹木獨有的芬芳讓人精神一振。院子裡的積雪早已除盡,規矩的堆在樹下,阿圓挽着袖子,在院子裡洗衣服,盆裡冒着熱氣,偶有不容易洗的地方,還用木棒槌兩下。而四小姐源六正在晨練,上着棉質吳服外褂,下着小倉布和服裙褲,均是粗糙耐磨的料子,卻也是一般有身份的人不屑於穿的。想想四小姐的身世和在府裡的尷尬地位,僧人對於自己替她惹的麻煩,又多了幾分自責。
僧人出來看了這半天,竟是誰也沒注意到他。阿圓洗她的衣服,四小姐練她的劍,只是,她的修煉方式很奇特,執劍而立,卻久久沒有動。僧人倒也看的入迷,一人一劍和周圍的樹木、風、氣流融爲一體,院子裡的樹木都不像時下貴人們喜歡的修剪成奇怪扭曲的形狀,而是筆直筆直的立着,現在看來卻格外的自然古樸。
阿圓槌衣服的砰砰聲,偶爾響起,整個院子遺世獨立,顯得寧靜而美好。僧人的心,從沒有像此刻這麼平靜過。他在看風景,也有人在看他。阿圓用光裸的小臂蹭了蹭額頭上的汗水,撇了眼看着小姐兩眼放光的僧人,眯着眼睛笑了,裡面有幾分不懷好意,阿圓長得喜相,不笑的時候也像帶着幾分笑意,有什麼心思,旁人不容易察覺就是了。
“篤,篤,篤”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打破了這片平靜。阿圓放下木棒起身,隨意把溼漉漉的手在深色吳服上蹭了蹭,就要去開門。源六也收了劍,想,該來的終歸是來了,能等一夜,不知道其中出了什麼變故。
“啊?是您?”阿圓驚奇的聲音響起,源六和僧人都往木門望去。
源六奇怪的皺了眉,來人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