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一匹快馬,後面跟着有馬以及隨身保護她的四人,就着夜色趕到了離和歌山不遠的某處宅子。院子從外面看很普通,不過一個富戶人家,隱於鬧市。只是現在已入夜,周圍的住戶都歇下了,只有這宅子,透過半人高的石頭牆,灑出些燈光。
幾人翻身下馬,有馬上前叩門,遞上吉宗的名帖。門縫裡探出腦袋的看門的人結果帖子一愣,探頭看了看上灰下黑的吉宗,一縮腦袋,嘭的一下關上了門。不多會兒,院子裡面就響起了人聲,陸陸續續有燈亮了,院子裡出入的人也多了。大門這次完全打開,裡面零零落落的燃起了燈籠,照亮了路。吉宗看了看周圍的住戶依舊暗着燈,要麼是怕事,要麼是習以爲常,她大步邁進了院子。
她被人引進了內宅,領路的人卻在一個院落前,攔下了有馬她們,吉宗朝她們點點頭,自己進了院子,領路的人也留在了外面。遊廊上站着一箇中年女子,樣子和她的父親有五分相似,吉宗這是才知道,原來她的五官之所以立體,應該是隨了父親這邊。那名女子也是挺拔的身材,比鳥國大多數人都深刻立體的五官,顯得英氣十足。
“你來何事?”那人抱臂站着,燈籠照在她臉上,沒有得見親人的喜悅也沒有覲見藩主的惶恐。更多的,是審視和隱隱的不滿。吉宗對此次相見倒沒有阿圓說的那麼樂觀,只是,拋去巨勢這個姓氏不說,自己也是要來談此事的,這個姓氏帶給她的是利是弊就不在她的考量範圍了。
“有一事相商。”吉宗直言道。
“哼,我們巨勢氏和藩主大人可沒什麼可商量的。咱們父輩曾經有約在先,互不干涉。”女子這話說的硬氣。
吉宗看了看這個中年女子,最後還是選擇直言“我這裡有一筆買賣,不知你們想不想做。”
“買賣?說來聽聽。”
“就在這兒麼?”吉宗環視了一下簡陋的院子,不過門口的地方一人高的圍牆,其他的地方都是半截的矮牆。
“那得看你說的是什麼買賣。”女子一點兒都沒有讓吉宗進去的打算。
“最近市場上什麼賣的最好?”
“自然是糧食。”
“我要和你談的買賣就是糧食。”吉宗說完,那人眼睛一亮,又看了看吉宗,讓開身子,一伸胳膊“請!”吉宗大大方方的跟着她進了屋裡。
有馬等人守在門外,沒有一盞茶的功夫,吉宗就出來了。那女子的表情已經和入內時不同,一直把吉宗送出院門“定不負所托,請藩主大人靜候佳音。”
“拜託了。”吉宗也不多言,一轉身,衆人趕緊跟上,離開了巨勢府邸。
不過幾天的功夫,來議事廳議事的藩士大名們,臉色越來越難看。幾個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的,終於由一個一直有些體面的藩士出頭,詢問道“藩主大人,各地都缺糧,不知前些日子,有無回稟於您。”
“嗯,我已知道此事。”吉宗放下手裡卷宗,嚴肅的看着那人,道。
“不知藩主準備何時開倉放糧。”那人偷偷打量了一眼吉宗。
吉宗如果不是早知道了這些人的動向,現在得感動她有這些會替她分憂的藩士了。“我還等着各位彙報呢,不知道這幾天,各地情況如何了?”
那人疑惑的看了看其他同僚,難道是他們猜錯了,藩主並不知道此事。可是,如果不是藩主,又有誰能這麼短的世間,籌措到這麼多糧食,投入市場呢?他們又何必提心吊膽的數着自家的錢財和糧食。現在的糧食價錢已經漲到了最初的十倍不止,而糧食還在涌入,資產小些的早就扛不住了。這種異常,也引得做慣了此事的藩士大名心有慼慼焉。
“咱們只是看大人沒有下令開倉放糧,也沒有讓咱們放救濟糧,所以有些納罕罷了。”
“哦,那現在市場上的情況究竟如何?是有糧還是無糧”吉宗狀似關心的問。
那人咬了咬牙,道“有!不僅有,還有傳聞,會有更多的糧食源源不斷的涌入。”
“這可是好事兒啊!解了藩內燃眉之急。”吉宗看了看那人,撇撇嘴問“可是我看你的臉色怎麼反倒不像高興?這樣難道不好麼?可有什麼不妥?”
那人一時真的分不清吉宗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索性一咬牙,問出來。她還扛得住,但依附於她的那些小官小吏可扛不住了,已經有人開始偷着賣囤積的糧食了。他們這些人是綁在一條船上的,大家統一行動當然無礙,即使有再多的糧食涌進來,只要他們咬死了不賣,一直買進,就還會像往常的災年一樣,賺個夠。可是,現在市面上的糧食卻越來越多,還有傳言,是藩主府出手了,把原來準備用於救濟的糧食投入了市場。這可怎麼了得!小些的藩士旗本,早就人心惶惶了。
“屬下只是聽有傳言說,藩主府將用於救濟了糧食投入了市場!”那人看了吉宗一眼,問“可有此事?”
吉宗不說有也不說沒有,但是她淡然的態度,已經惹毛了底下的人。她肯定是知道此事了!大家就這個達成了一致。
“藩主大人,說句僭越的話,屬下們買入糧食,那支配的是自己的銀錢;但藩主大人如果擅自挪用了救濟糧,卻是要給屬下和藩內人民一個交代的。”
吉宗被這人的話和強盜邏輯氣笑了,她不答反問道“哦,這麼說,你們如何擾亂市場,試圖蠶食土地和人口都是私事;我若真的把救濟糧投入了市場,賺點兒外快補貼一下藩內財政,倒成了公事了?”
“藩主大人莫要偷換概念,這救濟糧,您到底是放出去了還是沒有。此事您也不必打晃,到了各地真的來請救濟糧的時候,藏都是藏不住的。”一個年長的藩士已經站起了身子,義正言辭道“救濟糧乃大義,藩士旗本們收些糧食,不過是小情罷了,還請藩主大人分輕孰輕孰重。”
吉宗看着這個年長的長者,她曾在母親和姐姐們接連亡故後,拍着自己的手說會定力輔佐她。只是用情之真,沒有現在的神情有力度罷了。“我也聽了一個傳聞,不妨說與大家聽聽。”
衆人一默,齊齊看向吉宗,她一邊歪靠在迎枕上,一腿微微支起,道“我聽說,不只是藩主府的救濟糧,連戰時儲備糧都要投放市場呢。”譜系和外樣有何不同,就在兵權上,譜系有駐兵,有配備標準。外樣可以養兵,只能偷摸的,而且是民不舉官不就,但只要被揭發,一查一個準,都是要掉腦袋的。自然,譜系大名手裡,有兵就有了軍糧,可是,這些都是戰時儲備,隨時準備迎接外來的戰爭的。數量之大,關係之重,自然不言而喻。
“藩主大人!”
“此言當真!”
“胡鬧!”
“荒唐,荒唐!”
“老藩主大人,屬下對不起您,有負託付啊!”
頓時間,寬敞的議事廳和炸了鍋一樣,抹淚的抹淚,怒斥的怒斥。吉宗看着她們衆人的百態,用食指輕輕叩了叩面前的長几,道“都別嚎了!”衆人倒是給面子的收了聲,氣憤的等着她給個交代。
“其實,我就是想和你們說。儲備軍糧投入市場的時間,就是今天正午。各位如果現在趕回家去,還來得及處置家裡囤積的糧草,減小損失。”
底下一應藩士的臉色,和開了染缸一樣,有的紅、有的紫、有的黑、有的白,一時間五顏六色奼紫千紅。幾個人咬碎了牙,攥緊了拳,直到其中一個,道“藩主大人,屬下剛剛想起家中有事,現在先行告退,有事明日再議可否。”
“準了。”吉宗一揮手,那人嗖的一下不見了身影。本來還僵持着的局面,一下倒塌了。“藩主大人,小人家中有事。”
“藩主大人,小人也”
“藩主大人”
“準了,都退下吧。”衆人紛紛跪謝,連滾帶爬的往外趕,同時路過門口的人,還卡在了門框上,爲了誰能先走一步,分毫不讓。那誰先走了,誰就能先賣出糧食。可想而知,他們手裡囤的糧食一放出去,糧食只會越來越便宜,誰走得晚了,誰就虧大發了!他們哪裡還顧得上聲討吉宗,只想着自己家裡那堆成山的糧食。他們現在最恨的,不是吉宗,是第一個跑出去的那個傢伙。那傢伙家資最豐厚,她少說也收了八千石,個老狐狸,平日什麼事情她都綴後,趕上這事兒了,她跑得比誰都快。看她以後還好不好意思拿體弱多病來躲懶!心裡罵着,嘴上謙讓着,手腳和身體卻在用力的推搡着,急於快點兒出了藩主府,在軍糧投放之前,清空存貨,降低損失啊!
這場風波平定的很快,沒兩天,紀伊藩內的糧食已經充盈各處,價格甚至比災前還低了幾分。藩內人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們只知道,只是他們過的最豐厚的一個災年。藩內氣氛一改災後的慘淡,各處都洋溢着喜悅的氣氛。
和外面的世界不同,藩主府議事廳內,各個藩士一臉的愁雲慘淡,幾任藩主過世的時候,也就不過如此。
“藩主大人,小人不才,專司糧儲,還望藩主大人準下人檢查救濟糧和軍糧儲備。”這是開始算後賬了。
吉宗好脾氣的點點頭,表示可以“只是,我覺得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那人臉色一僵,經這一場廝殺,他們家財都有損失,不說這個,在新任藩主前面的面子也折了不少。說白了,藩士不過是藩主的家臣,依附於藩主罷了,藩主隨時可以罰沒查抄他們,和藩主作對,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好處。如果還有一個繼承人,她們還能另外推舉,但現在紀伊藩內,只餘吉宗一人獨大。
“這藩內現在遍地的糧食,隨便收攏收攏,也夠了,只多不少。”這些人也不知道是如何以謀士自居的,可能所有的腦子都花費在如何收斂私財上了。
“那藩主,近日可否需要清算一下藩內財政?別在此事上,虧損了太多。”這位是深有感觸啊,她就是跑的慢,家裡的僕人不給力,去晚了一步,生生多虧了兩成!救濟糧也不是小數目,她就不信吉宗能絲毫未損。
“這位可是深有體會?”吉宗肯定的點點頭,這就是切膚之痛,說的再好聽,不讓她痛她永遠不知道什麼是痛。
“不才在合適的價位收入,不多不少,小賺了一筆,暫時解了藩內財政上的一時之急。”她的話讓衆人胸口一悶,都覺得含了口血在嘴裡又不敢噴出來。感情吉宗這一出一收,走了個過場,就是莊家全收啊!她們虧的錢,都進了她的口袋,還不敢說半個“不”字。應了她們自己的那句話,這錢怎麼花,是她們自己的事兒,虧了,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
“對了,南部受災嚴重,百廢待興,我看各位家財也還充盈,就都捐點兒上來吧。”吉宗伸手討要道。
“是。”衆人蔫蔫兒的應道,大頭都出去了,這點兒也就不算什麼了,這是例年災後慣例。
“就按往年的來,每人家財的二十分之一吧。”吉宗獅子大開口,衆人臉色一變,這是例年最高比例了,而且是在她們豐收後,這次不僅沒豐收還虧了許多,竟然還讓她們按這個比例捐?
“讓我們如此,這不公平!”受災最嚴重的藩士叫囂出聲。
“嗯,言之有理。”吉宗點點頭,叫囂的藩士驚喜的看向吉宗,只聽後者說“只收你們,確實不公平,那就下個告示,不論官職高低,全部都捐二十分之一上來,當然,最後要署名,是你提議的,以資獎勵。”
那個藩士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吉宗太會給她拉仇恨了,不用懷疑,這個告示一出,自己以後在藩內就多了很多“好朋友”,大家只會記恨“出謀劃策”的自己,哪裡會覺得是藩主的主意。
餘下的藩士,把嘴緊緊閉上,再也不敢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