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使說了什麼,德川宗春根本沒聽進去,雙眼直勾勾的看着吉宗賜下的禮物。是的,吉宗遣使前來,沒有斥責喝問德川宗春,甚至連試探拉攏的意思都沒有。就是賜下一柄太刀,是的,沒錯,不但沒罵沒問,還賞了東西。
可是,德川宗春看着刀,緊緊的攥起了拳頭,氣得渾身發抖。這把刀通身烏黑,沒有一絲光亮,透出一股死氣。吉宗可不是拿破爛貨隨便搪塞唬弄她,這把刀有名有姓,在存世的名刀裡,能排進前三!此刀名“鬼丸國綱”。
這把刀不吉利麼?非也!
這刀是第一代幕府將軍的佩刀,此後,從鎌倉、到室町、再到明智,乃至德川,此刀被歷代將軍收藏。這把刀,幾乎見證了所有幕府權利的交替,甚至每次權利交替時,後者都以得到此刀爲記。就像打仗時,折下對方的旗幟纔算贏一樣。這把刀代表的涵義,遠遠超過了刀本身。
想揭竿而起的,推翻前幕府的人,都想得到此刀。譬如德川宗春,也是如此。這是她魂牽夢繞的物件,可是,現在,它就被吉宗這麼賜了下來!要知道,這柄意義深遠的鬼丸國綱,除了歷代幕府首位將軍有資格佩帶,其後代將軍即使得到,也都封存起來,以示謙恭。意思就是,覺得自己的功績肯定比不上始祖。
可是,吉宗居然把這刀啓封了出來,還大喇喇的賜到了德川宗春手裡。宗春氣得五臟六腑都生生疼了起來,這就好像籌謀已久費盡心思想得到的東西,被別人一揮手,殘羹冷炙一般“賞賜”了下來。那意思就像說,這破玩意兒,我家後院兒有的是,這也值得你心心念唸的,拿去摔着玩兒吧,省得在我這兒接灰。
德川宗春咬緊牙關,後牙槽因爲咬合太用力,發出了嘎吱嘎吱的尖銳聲音。周圍的人聽了,都覺得牙酸,這得用了多大的勁兒啊。
德川宗春咬牙切齒的想,我還用你賜給我?我本來要憑本事拿的!
可是,現在怎麼辦?收下,後世萬代都得說吉宗對她如何如何寵愛有加;不收,那世人都以爲她心存齷齪或者自知才學不足。不,她本來就已經生了異心,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如此公之於世。任何時候,都講個師出有名的,她們幾方早已達成協議,可一直等着,她們在等時機也在等一個“藉口”。
現在這刀杵在這兒,如鯁在喉!宗春覺得從喉嚨到腹部,就像被人攥緊了擰來擰去一樣,一張嘴就能吐出來般難受。吉宗還不如給她一刀呢!她現在如此,不是噁心人麼!
吉宗要是聽到宗春現在的心聲,還真得贊她一句有悟性。吉宗就是這麼想的!你們以爲我想當將軍?這不是時事造就的麼?你們要是比我合適,我用趕鴨子上架似的,自己給自己套了緊箍咒,當這吃力不討好的將軍?
你喜歡,你惦記?我就得等着你來搶?錯!我賞你了!記得,是我,賞賜你的!在你眼裡千好萬好的東西,在我這兒,不過是前人封存的一柄名刀罷了。它除了身長三尺,能砍人能當擺設之外,再無其他功用!我不用它替我證明什麼,我就是將軍,我就在這兒!它的涵義,不過是前人賦予它的。在我這兒,我說它是一把刀,它就是一把刀!其他人或避諱,或趨附,與我何干!我是要掃平亂世,還世界一個清淨的,我憑的是真本事!
我,德川吉宗,是要開創一個新世紀的人。
尾張府殿上的人都時時注意着德川宗春的情緒,她的家臣各懷心思,卻要看她示下。來使卻是一派坦然,宗春看她的樣子,十分火氣逼成了十二分。
來使是誰?崛田正良是也。
崛田正良爲老中之首,足見吉宗對此行的重視。可是,宗春捏緊了拳頭,心裡暗罵,吉宗你是想直接氣死我省事兒是吧?你派誰不好,派她來。崛田正良不論是在世族還是在大名都有好人緣兒,基本沒有說她不好的。可是,這纔是最大的不好,不是麼?試問誰能做到如此?能做到的人,是不是太有問題了!就譬如,現在!如果是其他使者,哪怕吉宗派個姓鬆平的,她都敢殺。
可是,來的偏偏是崛田正良,宗春只能忍了,不僅如此,她還得小心護送此人出去,焚香禱告她平安回到御城。不然,戰事未開,她就已經失了大半人心。她能不顧忌名聲,可她也能不顧忌崛田正良代表的世族大名的臉面啊?宗春是高傲,是自負,可是她不傻!還沒得天下呢,就把天下的人得罪了,引起她們的義憤麼?不說遠的,就她自己的家臣附庸,又有多少和崛田家有扯不斷的關係?
宗春狠狠掃過幾個心裡有鬼的家臣,後者本想替崛田正良求情或者主上要殺,她們攔着的,此時看主上氣得赤紅的雙眼,紛紛低下了頭。
崛田正良面上帶笑,不諂媚也不清高,好像絲毫察覺不到一觸即發的危險氣氛,就純粹來送個將軍的賞賜似的自然。
“呵,將軍大人將這麼重要的東西賜下,你們也不攔着點兒麼?她如此慢待先人,就不想想世人如何說?”宗春咬着牙,僵硬的提了提嘴角,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崛田正良不卑不亢道“這有何不恭之說?物盡其用,不是比封存着更好。再說了,將軍賜下此刀,世人只會說將軍愛重閣下。”她的話輕輕點在宗春痛腳上,引起一陣抽痛。彷彿還嫌不夠似的,崛田正良不等宗春抽進去的氣吐出來,又補了一句。
“哦,莫非是閣下怕自己擔不起如此賞賜?這也無妨,如果實在覺得對不起先人和將軍愛重,親自上書將軍辭謝也就是了。只是,如何決策,是收回還是讓閣下留下,都得等將軍示下。”
宗春臉色從白到紅,又由紅變紫,如夜間的霓虹,破朔迷離。
崛田正良淡淡的看着她,又說道“我此行只是送來賞賜,如何答覆迴應卻要閣下親自來了。而且”說到這兒,她擡了擡嘴角,看着宗春,柔和卻清晰的說
“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的人罷了。將軍說賞誰,賞什麼,咱們只能看着,受着,這纔是忠義,不是麼?”
宗春用盡了所有的自制力,壓抑到頭部的血管都要迸裂,緩了好半天,才把鬼丸國綱攥在手裡,悶聲悶氣道。
“我知道了,替我謝過將軍!來日,必有答謝!”
崛田正良點點頭“自該如此,必將閣下的感佩帶到。”
宗春只覺得自己頭頂冒起白煙,卻是出離憤怒了,咬牙說
“來人,好好送大人出去!務必看着大人安全上馬車,不要在我尾張的地界上損傷一根兒汗毛!否則,倒是我尾張不知禮,慢待了大人,對將軍不敬了!”
崛田正良笑了笑,行了個半禮,也不贅言,轉身率衆作勢離去。屋裡一半的人鬆了口氣,不論下一步如何,這一場先對付下去了。一條命生生嚇掉了半條,這種場面多看幾次,得少十年壽。
“哦,對了。”崛田正良的前腳將要邁出門檻,又收了回來,扭頭對宗春道
“來時見大人像在等人的樣子,希望我們的到來,沒給大人造成什麼不便。”
宗春就沒見過這麼得了便宜賣乖的,自己都忍下氣讓她走了,她還不走,等什麼,等自己親自送她不成?一再提醒自己崛田正良不能在尾張的地界出事兒,至少,不是這次,不是現在!暗暗深呼吸了三次,宗春才僵硬道。
“不勞閣下費心。”
崛田正良好脾氣的笑着說“如此就好,哦,對了”
又來?殿上和崛田正良私交甚好的人都在心裡暗罵起來,您見好就收得了,還撩撥,您真想把自己填這兒,好給將軍大人一個出師尾張的理由嘛?您珍惜不珍惜性命,效忠不效忠將軍咱們不管,可咱們心臟受不了啊!您今兒要真在這兒交代了,咱們來年拜祭你都不好意思,上墳的時候說什麼?哎呀,正良啊,都怪你,嘴怎麼就這麼欠呢!句句踩着人心尖子說,不這麼說你能死啊?
“呵呵,我想說,來時見海上風大,一隻船都沒見,想必閣下等的人,今天不會來了。閣下早些歇下吧。”小樣兒,你等的人今兒不會來了,明兒也夠嗆,沒事兒洗洗睡吧!
崛田正良對着殿上一躬,不爲德川宗春還爲一心向她的故交呢!再不贅言,轉身利索走了。
衆人一抹汗,心道,還好,該溜的時候,崛田這傢伙腿腳倒利索。可是,一想她話裡的信息,衆人一驚,紛紛看向自家主上。
“主上!”衆人連聲驚呼。
只見上座的德川宗春臉色烏黑,和她手裡捏的鬼丸國綱一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