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弒
餘至瑤邁步走進餘朝政的臥室裡,身後跟着啞巴。
天黑了,臥室窗簾卻是並未完全合攏。餘朝政不許僕人把房間封閉成錦緞盒子,在長久的失眠中,他很喜歡透過那一道縫隙去看星月。耳邊聽到房門響動,他默然轉過頭來,盯着餘至瑤越來越近。
走到牀邊停下腳步,餘至瑤居高臨下的打量了他。他們父子真是相像,餘至瑤看着餘朝政,就彷彿看到了將來衰老朽敗的自己。這顯然是不美好的,所以他要把這一切都抹殺掉。
這時,餘朝政笨拙的向他伸出了手。
餘至瑤一動不動,等着他說出那一聲含混的“走”。可餘朝政的嘴脣顫了一下,聲音很輕的說道:“不該有你。”
天地一片寂靜,在掛鐘的滴滴答答聲中,餘朝政終於是衰弱的精神恍惚了。他以爲自己是在夢中,夢裡那個男人和眼前的老二身影重合,原來就是一個人。
於是他向前方伸出手去,渾濁的眼睛裡透出悲傷的光:“這不怪你,怪我。”
此言一出,餘至瑤彷彿受到針刺一般,猛然把臉扭開,不與對方相視。身體隱隱的開始戰慄,他暗暗用力一咬嘴脣,在遲鈍的疼痛中下了狠心。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垂下來,他捏着一支吸滿嗎啡針劑的注射器。
這是何殿英給他出的主意。兒子殺老子,總不能搞得血肉橫飛。一針打下去,乾乾淨淨,利利索索,殺人的輕鬆,被殺的也痛快。
單腿跪到牀上,他沒用過這種招數,索性直接往餘朝政的脖子裡扎。餘朝政忽然清醒過來了,開口想要喊叫,可是未等他發出聲音,啞巴上前兩步抄起牀頭靠枕,狠狠捂住了他的面孔。
牀上的餘朝政變成了浪裡翻滾的怪魚,大劑量的嗎啡並沒有即刻要了他的命。餘至瑤總以爲他被疾病蝕空了身體,沒想到他在瀕死之時,竟然能把身強力壯的啞巴掀到牀下去。啞着嗓子怒吼一聲,他推開餘至瑤坐起來,癱瘓的半邊肢體忽然靈動了,那根紮在頸部的針管隨着他的喘息一顫一顫。
“你……你……”餘朝政出手揪住了餘至瑤的衣領,口鼻呼出的熱氣直噴到對方臉上。在窗外射進來的明亮月光中,餘至瑤發現他已經紅了眼睛。
這樣的餘朝政讓餘至瑤感到了極度的恐懼。下意識的奮力格開對方雙手,他瞬間起身繞到後方,用手臂勒住了餘朝政的脖子。與此同時,啞巴一躍而起,順着餘至瑤的力道摁倒餘朝政。擡腿跳上牀去,他直接跨坐上了餘朝政的胸口。
餘朝政開始抽搐,從頭到腳一起失控,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怪叫。餘至瑤沒想到他這樣頑強,竟然就是不死。慌亂中他捧住父親的頭,開始竭盡全力的扭向一側。細微的咔咔聲音響起來,他彎下腰,幾乎就是把餘朝政的頭摟進了懷裡。
父子雙方從未這樣親近過,餘至瑤咬緊牙關,繼續扭,繼續扭。
不知何時,懷中的餘朝政已經不再反抗。餘至瑤停了動作,可是姿勢並沒有變。對面的啞巴輕輕拍打了他的肩膀:“啊。”
餘至瑤不言不動。他知道餘朝政死了,不管怎樣,這是他的父親,他們血脈相連,所以現在親近片刻,也算是他們父子一場。
啞巴跳下牀去,強行扶起了餘至瑤。餘至瑤的手臂都僵硬了,抱着餘朝政的腦袋不能鬆開。於是啞巴使用強力,硬是掰開了他的雙手。
把餘至瑤攙到一旁,啞巴把餘朝政那歪到一旁的腦袋扶正放好。趁着人還沒有冷硬,啞巴又摩挲着爲他合上了眼皮。餘朝政沉重的躺在牀上,就這樣面目猙獰的閉了眼睛。
餘至瑤旁觀着啞巴的所作所爲,體內彷彿灌了水銀,釘在地上快要化成雕像。他說不出啞巴的好壞來,只覺得這奶哥哥有些邪性。他知道自己總得和啞巴在一起,除非啞巴主動想要離開。啞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虧待啞巴。
啞巴把餘朝政擺弄好了,又把被子拉起來給他蓋到胸口,空針管也拔下來扔進了屋角的紙簍。紙簍裡裝着不少藥盒藥瓶,忽然多了一支針管,也不突兀。
這回再走到餘至瑤身邊,他安撫似的撫摸了對方的心口;隔着一層西裝,他的手掌感受到了劇烈的心跳。
餘至瑤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表情。忽然擡手推開啞巴,他低聲說道:“別碰我。”
啞巴訕訕的收回了手,面帶愧色的垂下了頭。
餘至瑤最後望向牀上的餘朝政,看過之後,他轉身向外走去。
臥室門口不知何時圍上了幾名青年,都是何殿英的手下。何殿英始終是不放心餘至瑤的本事,總想替他來料理這件事情。可是餘至瑤堅辭不受。
餘至瑤決定此生一定要和餘朝政之間發生一點關係。二十多年了,父子之間似乎除了仇恨再無其它,回想起來既陰森又乏味。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餘朝政給了他生,他還了餘朝政死。他們相生相剋,結果就是一死一活。
餘宅的僕人被驅趕到了樓下,不知樓上是個什麼情形。何殿英的人馬不許他們亂走亂動,而他們在餘公館做得久了,也很懂得剋制好奇心。乖乖聚在大客廳裡,僕人們東一個西一個的找地方坐了,全部都是昏昏欲睡。
餘至瑤下樓向外走去。何殿英那邊還沒有消息,他正好藉此時機休息休息。在樓前的大理石臺階上坐下來,他在習習夜風中做了個深呼吸。手心裡總有些異樣觸感,彷彿還在緊壓着餘朝政的臉皮與白髮。
啞巴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給他點了一根雪茄。他接過雪茄吸了一口,煙氣在嘴裡打了個轉兒,然後直接呼了出去。
忽然轉向啞巴,他毫無預兆的問道:“是死了吧?”
啞巴擡眼看着他,連連點頭。
要笑不笑的一扯嘴角,餘至瑤最終還是沒笑出來。把手裡的雪茄交還給啞巴,他從懷裡摸出一張摺好的信紙。信紙展開,上面是他親筆僞造的遺囑。
餘家的大部財產,包括工廠、俱樂部、球房,當然歸他所有;不過也並沒有對餘至琳趕盡殺絕,在現金和房產上,餘至琳還是能夠有所獲得。這樣的分法顯然是太不公平,所以他正好趁此機會冷眼旁觀,看看在餘家這一派人馬之中,到底哪位是親,哪位是疏。
餘至琳快回來了,如果有人不服,定會立刻投到大爺麾下。這很好,一目瞭然,免去了將來考察的麻煩。
餘至瑤坐在夜空下面,心中空空蕩蕩。餘朝政就躺在二樓臥室內的大牀上,天這麼熱,當然應該儘快入土爲安。所以世上很快就沒這個人了,除了餘至瑤,將來誰還記得他?
慢慢的吸了半根雪茄,汽車的喇叭聲音由遠及近傳了過來。餘至瑤擡頭望向前方院門,就見車燈刺目。下意識的擡起手臂一擋眼睛,他知道是何殿英到了。
院門是大開着的,何殿英跳下汽車,在光芒萬丈的背景中緩步而來。餘至瑤看不清他的面孔,就見一個很挺拔利落的黑影在緩緩逼近。
車燈熄滅了,何殿英在他面前清晰起來。大半夜的,何殿英西裝筆挺,依舊漂亮。在餘至瑤面前停步彎腰,他直接問道:“怎麼樣?”
餘至瑤沒有起身,仰頭答道:“嗎啡針沒有作用,我扭斷了他的脖子。”
何殿英是不把人命當成一回事的,笑吟吟的從褲兜裡掏出一隻信封,他將其扔到了餘至瑤面前:“從馬律師那裡弄來的真遺囑,有沒有興趣瞧瞧?”
餘至瑤伸手撿起信封,就見封口那裡粘的嚴密,並且蓋了餘朝政的印章。
對着信封愣了一瞬,餘至瑤隨即像下了某種決心一樣,乾脆利落的撕開封口,取出裡面一張舊式八行箋。
旁邊的啞巴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沒看清楚,於是轉而去觀察餘至瑤的神情。何殿英則是站在原地東張西望,欣賞餘公館的庭院風光。如此看到足夠了,他低頭面對了餘至瑤,開口問道:“怎麼樣?你家老爺子給沒給你留口飯吃?”
餘至瑤捏着信箋,面容似乎有些扭曲。“哈”的笑了一聲,他哆嗦着雙手,把信箋揉成了一團。
何殿英看了他這個反應,忍不住伸手一敲他的腦袋:“什麼意思?”
餘至瑤低下頭去,笑得渾身顫抖。眼淚順着眼角流下來,他緊緊攥着那一團紙,手指關節泛了白,力量大的快要讓他**。斷斷續續的笑聲越來越低,末了轉化成哭腔,他把手中遺囑塞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蜷縮起來。
何殿英急了,想要去捏他的下巴,把字紙摳出來。可餘至瑤深深低頭,只對他擺了擺手。
餘朝政的真遺囑,和餘至瑤的假遺囑,內容幾乎一模一樣。
在那張八行箋上,餘朝政言簡意賅的交代了後事。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不必管了;長子是個做學問的,也不讓人牽掛;唯有老二——他對不起老二。
他活着的時候怕餘至瑤,所以只能在死後善待這個兒子。產業全部留給老二,老二年紀還輕,後半輩子能有榮華富貴,也就彌補了前二十年所受的虐待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