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將
餘至瑤近來清閒,每天都去醫院探望宋氏父女——主要是惦記着鳳兒,鳳兒還是個小小的丫頭,可是在父親身邊充當護工,日日夜夜都要幹活。只有在餘至瑤到來之時,她才能張開小手撲上去,坐到叔叔的大腿上撒一撒嬌。
宋逸臣的右大腿上被挖去了一塊爛肉,照理說也算重傷,然而在醫院內安安逸逸的躺了一個多禮拜之後,他竟然已經康復到可以下牀走動。身體一好,他的精氣神也足了,一天一個模樣的發生着變化,從垂死萎靡變成器宇軒昂。
這日上午,他眼看餘至瑤推門進房,便連忙抓過手杖伸腿下牀,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餘先生,您來啦!”
餘至瑤很驚訝的停在門口,沒想到宋逸臣能夠這樣利索的起身:“你……不錯嘛!”
宋逸臣滿面春風的向前挪了一步:“託您的福,是挺好的。傷口這回是徹底長合了,只要別再發炎,那就全沒問題!餘先生,您別在門口站着,快請進來坐。”
餘至瑤邁步走到屋角沙發前,彎腰慢慢坐了下去:“鳳兒呢?”
話音未落,鳳兒捧着水淋淋的大毛巾,從外面跑進來了。
鳳兒方纔在走廊內的衛生間中洗了許久毛巾。水池太高,她踩着凳子才能打開水龍頭。毛巾又大又厚,上面染了濃重藥水。她使出吃奶的力氣來搓洗,兩隻小手凍得通紅。眼見餘至瑤如約來了,她歡呼一聲,手忙腳亂的晾上毛巾,然後跑到餘至瑤面前,撒着歡兒縱身一撲:“叔叔!”
餘至瑤把她抱到腿上坐下。鳳兒的小嗓門很清甜,兩條粗辮子左右垂下來,卻是個大姑娘的打扮;小手摟上餘至瑤的脖子,手太涼了,激的餘至瑤仰頭一躲。宋逸臣看在眼中,便是斥道:“鳳兒,別上來就纏着餘先生!”
鳳兒扭頭對着父親一撅嘴:“叔叔不嫌我!再說我也沒有纏人,我是陪叔叔坐着!”
餘至瑤看鳳兒是個好孩子,宛如安琪兒一樣。可宋逸臣顯然並不珍愛這個女兒。擡起手杖一指鳳兒,他把兩道濃眉一立:“你個小丫頭片子,是不是欠揍?”
鳳兒立刻就怕了,猶猶豫豫的想要溜下地去,小手卻是垂下來,暗暗攥住了餘至瑤的一根手指。餘至瑤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不由得微笑起來,感覺宋家父女營造出的這一場雞飛狗跳,也很有意思。
鳳兒並沒有真的離開餘至瑤,因爲宋逸臣只是呵斥而已,並不注重結果。東倒西歪的後退到牀邊坐下,他給自己點了一根香菸。頗爲陶醉的深吸一口,他歪着腦袋對餘至瑤一笑,嘴脣上方帶着一層淺淺的胡茬,如果任其生長,天然便是一抹風流的小鬍子。
“餘先生。”他噴雲吐霧的開了口,微微駝着點背,坐沒坐相:“你我本是萍水相逢,誰也不認識誰,可您不但二話不說救我一命,還把我送到這麼高級的醫院裡住單人病房,天天供着我的吃喝菸捲。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報答您纔夠勁兒。”
說到這裡,他虛虛一拍右側大腿:“眼看着我這腿也快好了,再過幾天差不多就能出院。您瞧瞧我這個人,能爲您能幹點什麼?幹什麼都成,不要錢,給口飯吃就行。”
此言一出,鳳兒也一本正經的作了補充:“叔叔,爸爸會開汽車,還會打槍,打得可準啦!天津衛有大山嗎?爸爸最會進山打野雞了!”隨即她轉向宋逸臣:“是吧?爸爸?”
宋逸臣連連點頭:“還有狍子和狸子。”
鳳兒一拍巴掌:“對了,還有梅花鹿呢!”
餘至瑤聽着這父女二人的一唱一和,感覺類似聽戲。宋逸臣的確是性格爽朗,言語痛快,可並不是一個好父親。餘至瑤這些天冷眼旁觀,發現他真的是把鳳兒當丫頭使喚。鳳兒大概是年紀還小,勤勤懇懇的做這做那,也不懂得生氣,也不知道傷心。
餘至瑤目前還看不出宋逸臣的價值來,只是覺得這人缺少教養;但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真是就此不管,那鳳兒在父親身邊,一定落不到好——大概就是糊里糊塗的長到十幾歲,再糊里糊塗的嫁出去,如果宋逸臣續絃生子,就更沒她的活路了。
私下無人的時候,鳳兒也曾偷偷的告訴他:“爸爸喜歡龍龍,不喜歡我。”
龍龍是鳳兒死去的小弟,宋逸臣彷彿是特別的重男輕女。
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月,餘至瑤把宋氏父女帶回了家中。
鳳兒都樂瘋了,餘至瑤並沒有向她要求什麼,可她反反覆覆的做出保證,表示自己一定很乖,絕對不會在叔叔家亂吵亂鬧。宋逸臣卻是沒有十分推辭——恩情太重了,多說無益,唯有報答。
啞巴在臥室隔壁收拾出了一間空房,算是宋氏父女的居所。其實他並不歡迎陌生人的到來,但這裡是餘公館,他做不得主。
同樣不歡迎宋氏父女的人,還有杜芳卿一個——他純粹只是不願再見外人而已。
餘至瑤認爲憑着宋逸臣的本事,留在家裡做雜役實在是有些辱沒,便將他打發到了天和舞臺幫忙——天和舞臺的人馬總不得力,隔三差五會壓不住場子;餘至瑤看宋逸臣彷彿是個剽悍的性子,便把他派去了充數。
宋逸臣不聲不響的去了天和舞臺,結果沒出一個禮拜,便是幹出一樁大事——這晚午夜散戲過後,他衝到後臺憑着一己之力,竟然把在場的一個戲班子、一個雜耍班子、兩對說相聲的、以及一對唱大鼓的師徒強行扣留下來。
事後,舞臺經理跑來向餘至瑤繪聲繪色的描述:“這位宋爺,太厲害了。單槍匹馬鎮住了整個後臺。說相聲的那個小鈴鐺剛問了一句,他上去就是一個嘴巴!哎喲我的天,小鈴鐺滿嘴流血,當場掉了一顆大牙!”
餘至瑤笑着點頭,承認了宋逸臣的厲害。丘八出身,到底和街上的地頭蛇又不一樣。
那夜宋逸臣沒回來,天明時分纔出現在他面前,原原本本的做了一番彙報——這片地區的大戲園子,就只有德興舞臺和天和舞臺。如今天冷,逛不得公園看不得風景,正是戲園子要興盛的時節,德興舞臺那邊提前拉攏名角,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已經大大的佔了上風。這時候想要力挽狂瀾,就只好採取非常戰術——他對餘至瑤說:“二爺,您撥給我幾個兄弟。我趁着消息沒透出去,趕緊再抓幾個角兒回來!到時候找間屋子把這些人一關,晚上送到舞臺,半夜押回住處,一直唱到春節。大不了到時多賞他們幾個紅包就是了,也不算很虧待人,對不對?”
餘至瑤當時剛剛穿戴完畢,正坐在餐廳內喝粥。擡頭望着宋逸臣,他一邊嚥下口中的稀爛米粥,一邊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你這個方法……”他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倒是新鮮。”
宋逸臣一夜沒睡,然而站得筆直,是個立正的姿態:“二爺,別猶豫了。您下句命令,我馬上就再逮幾個回來。”
餘至瑤站起來繞過餐桌,經過宋逸臣時略一擡手。宋逸臣會意跟上,隨他出了餐廳進入客廳。
餘至瑤坐上沙發,抄起電話聽筒要了馬維元的號碼,讓對方調幾個伶俐小子過來。三言兩語的放下電話,他忽然眼望地面說了一句:“逸臣,辛苦你了。”
宋逸臣坐沒坐相,立正時卻是筆直如同標槍,身姿十分英武。聽了這一句慰問,他正色答道:“感謝二爺體恤,逸臣不辛苦!”
餘至瑤低低的笑了一聲:“我像是進了軍營。”
此言一出,宋逸臣也笑了。
宋逸臣採取閃電戰術,專對街面上有名的藝人下手,連勸帶逼,把人帶走。德興舞臺猝不及防,當天晚上竟然人手不足,從頭到尾唱了半宿大鼓書。舞臺經理急壞了,連忙去找何殿英設法——德興舞臺一直是在何老闆的保護之下,這個時候,何老闆不能不出面。
何殿英先以爲是有人來砸場子,還不在意,結果細聽之下,竟是這樣一番情形,不禁大出所料。在地上來回踱了幾個圈子,他咬着牙嘆了氣,心想這個打不死的和我好了沒幾天,竟然花樣翻新的又做起了亂!強行搶人關人——虧他想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