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愛
雖然只是訂婚儀式,可是因爲何殿英身份顯赫,又是一場“中日聯姻”,政治意義極高,所以規模相當的大。青山友美的父親哥哥都在軍中,不能出席,母親嫂子從哈爾濱乘坐火車趕了過來,就算是唯二的兩位孃家人了。
何殿英往昔的漢奸行徑,已經毋庸置疑;所以如今看到這場聯姻,也無人驚訝質疑,無非是有人道喜、有人唾棄罷了。
儀式舉行那晚,餘至瑤應了友人邀請,前去渤海大樓參加商界酒會。馬維元一路隨行,充當跟班。酒會之中男女皆有,一派旖旎雅緻。餘至瑤端着一杯香檳,臉上浮着一點流光似的笑意,對待旁人也是說說笑笑;然而杯中香檳微微顫動,是他的手再抖。
如此過了片刻,他覺出了一種溫暖的眩暈。眼前視野有些搖晃,像杯中的香檳要潑潑灑灑。小小酒會,沒有趁亂離去的機會,所以他帶着馬維元上了電梯,想要去樓頂天台吹吹夜風。
站在全天津衛最高的大樓上,餘至瑤端着酒杯俯視下去,看到了整個世界的燈火。
最遙遠處的夜空中,忽然綻開了一朵碩大無朋的煙花。餘至瑤望着燦爛煙花緩慢凋零,直到天空重歸黑暗了,他才自言自語似的輕聲問道:“這是哪裡在辦慶典?排場不小。”
後方的馬維元出聲答道:“二爺,這應該是何老闆的訂婚晚宴。”
餘至瑤怔了一下,隨即微笑點頭:“對啊,那是日租界的方向。”
煙花在天邊一朵接一朵的盛開,沒有聲音,只有顏色,宛如一幅繽紛豔麗的默片,上演在無邊黑暗的背景布上。餘至瑤似笑非笑的閉了閉眼睛,隨即對着遠方花火舉起酒杯。
“恭喜。”他在心中無聲的說。
然後他仰起頭來,把杯中香檳一飲而盡。
餘至瑤在酒會上多喝了幾杯,回家之後就有些醉。啞巴從馬維元手中接管了他,伺候他洗漱更衣。他不言不動的隨人擺佈着,及至最後上了大牀,啞巴想要扶他躺下,他卻是堅持坐起,不肯睡覺。
啞巴不勉強他,站到牀邊把他攬到身前。他的一切,許多的事,別人都不明瞭,只有啞巴知道。而他沉沉的垂下頭去,只是長長嘆出一聲。
有些心事,關於愛情,關於慾望,是對啞巴也說不出口的。即便能說出口,也不知從何說起。自己都是糊塗的,又怎能得到清楚結果?
訂婚儀式結束之後,何殿英依舊是很忙。
他首先是帶着岳母和嫂子逛了天津,然後再把她們送上開往東北的火車。友美雖然在身份上還只是未婚妻,但是已然心滿意足,一定要留下來照顧心愛的小白臉未婚夫。她並不是富貴人家的大小姐,什麼活計都會一點。歡天喜地的擔起主婦責任,她憑着一己之力,很快便把日子過了起來。
有人經營的家庭,氣氛自然發生變化。何殿英每天大模大樣的回了家,進門就有人迎上來噓寒問暖。友美把他當成老爺子一樣尊敬;又把他當成小孩子一樣愛護。他伸着兩條腿坐在榻榻米上抽菸,襪子前端破了個洞,腳趾頭露了出來。友美見了,捧着他的腳就扒了襪子。
第二天早上,襪子補好了也洗好了,兩隻疊在一起擺在牀尾。何殿英已經許多年都沒穿過補過的襪子了,這時拿起一隻看着細密針腳,倒是覺出了一種新奇的溫暖。
然而他是不穿破襪子的,補過了也不穿,因爲從小已經穿夠了破衣爛衫。
何殿英有些想念餘至瑤,可是沒有機會前去見他。城裡在搞治安強化運動,他忙着抓人殺人,都要殺紅了眼。城裡運動剛剛結束,他又跑去了文縣——烏合之衆湊出來的軍隊,果然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但沒有打到游擊隊,反而是在內訌之時,被游擊隊搶了軍糧。李振成把領頭鬧事的幾個傢伙綁起來押進土牢裡,等候何殿英來處置。何殿英無話可說,直接召開大會,把這羣不老實的東西帶到人前,全部斬首示衆。
震懾一番過後,隊伍裡面幾名軍官私下找到何殿英,見面就是跪下磕頭,要入幫會拜他爲師。何殿英現在收徒弟已經收到膩煩,本不想要,可是對方把頭磕得山響,他沒辦法,只好就手開了香堂,因爲儀式複雜,所以還特地派人去天津接了幾名師兄弟過來幫忙。
何殿英在外面忙成一架風車,從早到晚的轉個不休。與此同時,餘至瑤卻是挺清閒。
他已經過了打江山的時候,現在躲在租界地裡,正是坐擁金山過好日子。手下人馬也是得力,從不讓他操心。憑着他如今的實力,只要何殿英不找他的麻煩,旁人就難撼動他的分毫。他想自己大概可以像金茂生那樣安安穩穩的威風十幾年了——雖然金茂生最後還是橫死街頭。
轉眼到了秋季,鳳兒升入中學了。
大概是因爲宋逸臣的小太太最近肚皮顯了形狀,很受重視,所以鳳兒的地位便是相應降低了些許。她受不得氣,無事時便往餘公館跑,然而見了餘至瑤,又依舊是好一陣歹一陣,也不大叫叔叔了,滿口就是一個“你”。
餘至瑤不和她一般見識,她再怎樣氣鼓鼓,在他眼中都是小女孩使性子。
在秋高氣爽的禮拜天裡,他帶着鳳兒出門去成衣店裡做衣裳。兩人都該添新衣了,正好在一家店裡定製。鳳兒先去量尺寸看樣子,餘至瑤坐在一旁,靜靜的傾聽她和老裁縫討論今年的摩登款式。
等到鳳兒定妥當了,學徒們這才騰出手來招待餘至瑤。鳳兒自己扯了料子往他身上比量,細細的審視忖度;餘至瑤被她擺佈的無可奈何,不由得笑道:“不用看了,藏藍深灰都可以,平時不也就穿這些顏色麼?”
鳳兒不以爲然的一撅嘴:“你幹嘛總打扮得那麼老氣橫秋?我們學校裡的外國先生,還穿花條子西裝呢!”
餘至瑤在她的指揮下轉了個身:“那不成了滑稽戲裡的小丑?”
學徒抱着一卷薄呢子站在鳳兒身邊,鳳兒拉過料子往他背上一蒙:“說說而已,又沒讓你真穿!”
鳳兒做主給餘至瑤選定了衣料,又要去起士林吃晚餐。兩人坐在雅間裡,她挑起一叉子沙拉嚐了一口,感覺味道不好,直接向前送到了餘至瑤嘴邊:“我不要,給你吃。”
餘至瑤猶猶豫豫的張嘴吃下,同時心中暗暗笑嘆,知道自己以後可不能再把鳳兒當成小姑娘來親熱逗弄了。
這一餐裡,鳳兒幾乎沒有正經吃東西,每樣都是淺嘗一口,然後表示厭棄,向前餵給餘至瑤。餘至瑤對她是惱不起來的,只覺好笑。到了最後,鳳兒放下刀叉,打開身邊的小手袋找手帕,隨口又抱怨道:“這個手袋也是不好,表面珍珠綴得亂七八糟。”
餘至瑤低頭喝了一口熱咖啡:“手袋我不吃。”
鳳兒擡頭對他怔了一下,隨即“撲哧”笑出了聲。拿起餐刀作勢對他一刺,她低聲笑道:“你真討厭。”
鳳兒覺得自己真是愛極了餘至瑤。和叔叔相比,那些給她遞情書的男學生們簡直就是一羣小毛孩子,螻蟻一般既無魅力也無價值。
曾經最重視不過的學業也失去了光彩,讀成女博士了又能怎麼樣?她只想和叔叔在一起。
可叔叔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會笑微微的對她好。
餘至瑤越是對她好,她心裡越是恐慌。因爲她越長越大,離着談婚論嫁的年齡也就越來越近。雖然照理來講應該等到學業結束;可是爸爸認爲一個丫頭片子連着唸了六年的書,已經是浪費到荒唐的地步了。
離開起士林時,鳳兒想要挽上餘至瑤的手臂。餘至瑤笑着拒絕:“噯,大姑娘了,還要拉扯着叔叔走路?”
鳳兒一聽這話,還非挽不可了:“喜歡你嘛,你還不領情?”
餘至瑤躲閃不開,又不能明說,怕傷了鳳兒的自尊心。擡手扶牆晃了一下,他低聲笑道:“別鬧,別鬧,叔叔喝了酒,現在有點暈。”
鳳兒就不鬆手:“那我扶你出去。”
餘至瑤嘆了口氣,只好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