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求多福
宋逸臣站在暗處,靜等着前方一隊日本士兵經過。單手j□j大衣口袋裡,他緊緊握着一把手槍。
不知道家裡是怎麼樣了,知道也是沒用,也是顧不上。和妻子兒女相比,他現在更擔心餘至瑤。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就算兒女沒了,也能再生再養。可是他不能再去尋找餘至瑤。這個時候去見餘至瑤,那就真是要把二爺往火坑裡推了!
大衣裡面就是睡衣,寒風吹透了他那薄薄睡褲,皮鞋裡面的赤腳也是凍到疼痛。眼看日本士兵越走越遠,他像鬼魅一樣閃身而出,快步走入長而僻靜的破落衚衕中去。
馬維元帶着王連山趕到餘公館時,餘家藥廠也被日本軍方接管去了。
餘至瑤穿戴整齊,正在家中大打電話。這時電話線路已然恢復暢通,他在和他的英國朋友們講話。馬維元恭恭敬敬的站在旁邊,一聲不吭,直到餘至瑤放下了電話,他才輕輕喚了一聲:“二爺。”
餘至瑤轉向了他,神情鄭重:“英國人已經是自身難保,我們得自己想法子了。”
馬維元擡頭正視了他:“二爺,要不然,我們就想法子跑吧!”
餘至瑤垂下眼簾思索片刻,隨即說道:“快去碼頭弄一條船,什麼船都可以,最好是貨輪。租界已經成了是非之地,要走大家一起走——不,連山,你去碼頭找船。維元留下來給我幫忙!”
王連山答應一聲,扭頭就走。這時啞巴從樓上快步跑了下來。把手中的一張單子送到餘至瑤面前,上面正是潦草寫了幾排數字。餘至瑤接過來略略瀏覽一遍,隨即長嘆一聲:“維元,你馬上去俱樂部,把所有現金全帶過來。”
馬維元知道自己比王連山更機靈,適合做些精細事情,這時便也領命而去。而未等他走出大門,餘至瑤把張兆祥又叫了過來。
餘至瑤把家中所有存摺全部給他,讓他乘車趕去銀行提款。張兆祥顛顛跑出,不一會兒便是變臉失色的回了來:“二爺,外國銀行都被日本軍隊接管去了!麥加利、華比還有花旗根本沒有開門,說是資產要被沒收!”
餘至瑤坐在沙發上,登時蒼白了臉色:“不是還有一張正金銀行的摺子嗎?”
正金銀行是日本銀行。張兆祥自從在花旗銀行那裡吃了閉門羹後,心魂便是嚇得散了,竟然沒有細看手中摺子。擡手狠狠一拍額頭,他轉身又往外跑。餘至瑤下意識的伸手去摸雪茄盒子,雙手卻是抖得打不開盒蓋——一切都是措手不及,一切都是已經晚了!
忽然扭頭望向身邊的啞巴,他低聲說道:“一旦要走,你可跟緊了我!”
啞巴點了點頭。
餘至瑤收回手來,自己用力按了按心口。扶着膝蓋慢慢起身,他拖着兩條腿走向樓梯:“我們現在就去收拾行李!”
啞巴先前已經大概統計了家中財產,按照單子上的數目來看,實在是不足以應付長期的逃難。但是現在也想不得長遠事情,只能先顧眼前了。
啞巴搬開牀頭矮櫃,露出牆上一道小小鐵門。餘至瑤疲憊不堪的跪在地上,伸出左手轉動密碼鎖頭。打開鐵門之後,裡面整整齊齊的擺滿了成捆鈔票,正是綠盈盈的美元。啞巴這時拎出一隻皮箱,伸手把美元拿出來碼進箱中;餘至瑤一歪身坐在地上,心臟一陣一陣絞着疼痛。方纔通過電話,他得知警務處內的一位亨德森警長已經被日軍逮捕——亨德森警長彷彿是曾經得罪過日本軍部,所以租界一旦淪陷,他立刻就被抓去了監獄。
餘至瑤不知道日本人是否記恨自己,畢竟除了包庇宋逸臣之外,俱樂部飯店等地也都是複雜地方,並且位於租界,裡面少不了各色人物活動。真要給他定罪名的話,那實在是容易得很。
在將家中現鈔全部清點裝好之後,餘至瑤走去看望了鳳兒。
鳳兒坐在自己往昔睡過的小屋牀上,正在抱着承之發呆。承之身上裹了一條小被子,此刻看着倒是還算健康。鳳兒穿了一身青布棉襖,手腳都用繃帶包紮好了。單手端着一碗衝好的代乳粉,她正打算餵飽弟弟。
擡頭看到餘至瑤推門走了進來,她怯怯的盤起了兩條長腿。十八歲的大姑娘了,不能再把腳丫子伸到叔叔懷裡去了。
餘至瑤爲了避嫌,也沒好意思坐到鳳兒身邊,只說:“鳳兒,叔叔也許要離開天津,你也跟着叔叔一起走吧!”
鳳兒點了點頭:“好。”
餘至瑤終於是忍不住,擡手輕輕摸了摸鳳兒的頭髮:“剪短頭髮好不好?”
鳳兒貪戀着他那手掌傳來的溫暖,然而壓下感情,單是繼續點頭:“好。”
逃難路上,姑娘身份總是帶有危險。啞巴手巧,給鳳兒剪了個利利落落的小分頭。烏黑厚密的長髮一綹一綹落到地上,鳳兒神情平靜,一眼不看。
鳳兒本來就是個細條條的身材,如今不但剃短頭髮,並且換上一身僕人所穿的棉衣棉褲,看起來倒成了個單薄清秀的學徒模樣。承之不認識了姐姐,鳳兒一去抱他,他便咧開大嘴痛哭,嚎的上氣不接下氣。鳳兒雙腳疼得不能下地,只能坐在牀上抱他悠盪。眼中噙着一點淚水,她想弟弟也是命苦的孩子,還沒斷奶,興許以後就再也見不到爹孃了。
王連山回了來,大冬天的,他卻跑出滿頭熱汗。他聯繫到了一艘臺灣來的走私船,後天下午起錨南下,可以把他們一直送去上海。及至到了上海,再去重慶就容易了。
王連山剛剛稟報完畢,馬維元也進了門。馬維元把餘家的買賣跑了個遍,蒐羅到了五萬美元,以及一些散碎的英鎊法幣。加上餘家現存的幾萬美元,倒也湊成了一個可觀的數目,起碼可以暫時維持衆人的生計。
餘公館樹大招風,並不是個安全的所在。餘至瑤決定離開此地,到王連山家中住上兩天。啞巴拎着一皮箱鈔票先上了汽車,張兆祥去給鳳兒找了一雙棉鞋,讓她抱上承之也往外走。而餘至瑤卻是快步上樓進了書房,在書架前方踮起腳來,從最上層抽下一本新書。
從書頁中拿出何殿英寄給他的照片,他低頭仔細又看了看,然後將其裝進襯衫胸前的小口袋裡。
丟下書本轉身下樓,他在客廳內穿上大衣戴了禮帽。彎腰拿起茶几上的雪茄盒子,他最後又向電話看了一眼。
電話靜靜的擺在小圓桌上,大半天來一直毫無動靜。
把雪茄盒子揣進大衣口袋,他邁步向外走去,心想自己走的這樣無聲無息,將來也許再也無法接到小薄荷的電話了。
何殿英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家,進門之後直接站到電話機前,繼續往餘公館打電話。友美知道他在憲兵隊開了大半天的會,正想過來噓寒問暖,然而他緊緊握着聽筒,無心理她。
線路終於恢復了暢通,聽筒中傳出了清晰的應答:“您好,這裡是餘公館。”
他心中驟然狂喜起來:“讓二爺過來說話!快點!”
然而對方告訴他:“二爺不在家。”
他的表情登時僵住了:“不在家?”
隨即他驟然狂怒了:“我j□j孃的!快點讓他過來聽電話!都什麼時候了還和我鬧彆扭?讓他快來!”
那邊的音量降低了些許:“先生,我們二爺真不在家。”
何殿英急得狠狠一跺腳:“那他上哪兒去了?你告訴我!”
“先生,我不知道。”
何殿英根本分不出這番回答的真假,只是暴躁的想要把電話機徹底砸碎。手指緊緊攥住話筒,他幾乎是在吼出聲音:“讓他到我這裡來!租界危險,我這裡安全!你聽沒聽明白?快去告訴他,讓他到我這裡來!!”
對方毫無力度的答應一聲:“好的,先生。”
何殿英惡狠狠的摔了聽筒,心裡急得快要冒火。忽然抓起帽子向外走去,他記得好像英租界剛剛已被解除了封鎖。
何殿英帶着一幫手下,乘坐三輛汽車直奔英租界。然而汽車剎在餘公館門前,他發現大門洞開,已經有日本士兵來回出入。
推開車門下去一問,他得知這些人是來抓捕宋逸臣的,以及相關嫌犯。
餘至瑤沒有大罪,甚至都沒明着冒犯過日本人,所以他只是“相關嫌犯”。嫌犯落到日本人的手中,向來都是有進無出。
何殿英對此已有預料,又見餘公館空空蕩蕩,只有幾名僕人看家,便是放心之餘,又很困惑。
何殿英這晚沒有回家,開始四處尋找餘至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