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如賊
何殿英新婚之後,自然不能還在小老九那裡對付着住。小老九在羅斯福路給他找了一處公館,寬宅大院,裡外三十多間房屋,每間都是窗明几淨。然而何殿英卻是住得勉強——他畢竟還是年輕,喜歡洋派。再好的宅院,也比不得洋樓稱心。
喜遷新居之後不久,便是到了新年時節。小老九隔三差五便要登門,一是送些年貨,二是問問嫂子有何差遣。小老九喜歡友美,友美身上散發出一種熱力,讓他感覺友美走到哪裡,家就跟到哪裡。李振成回來過年,直接住進何公館內。他也挑不出友美的錯處來,誠心誠意的把她當成小嫂子來尊重。
只有何殿英對於這個家庭毫無感情。自從確定了友美懷孕之後,他就再沒碰過對方。吃着友美烹飪出的飯菜,穿着友美預備出的衣裳,他心中一片平靜漠然,頭腦倒是條理清晰,頭頭是道的盤算着他那番事業,除了事業,不想別的。
新年過後的一天下午,他乘車出門看望朋友。汽車開到小白樓一帶,他讓汽車伕停車下去,給自己買包香菸回來。等待之時百無聊賴,他拉開車窗簾子,扭頭向外張望。結果就在起士林門口,他看到了餘至瑤。
餘至瑤瘦了。
不但瘦,而且佝僂着腰,乍一看幾乎像個老頭子。今日是個和暖的天氣,可他依舊把雙手j□j大衣口袋,彷彿還在畏寒。一步一步走到汽車旁邊,他的管家從後方繞了過來,一手拎着蛋糕盒子,一手爲他打開車門。
何殿英一眼不眨的遙望着他,如同在看一場默片,直到餘至瑤坐上汽車絕塵而去,他還保持着目送的姿勢。
他不知道餘至瑤的憔悴是否與自己有關——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不敢確定。
餘至瑤去了宋宅,順路給鳳兒帶了一盒奶油蛋糕。進門之時,正趕上宋逸臣站在院子裡放鞭炮。大麻雷子從天而降,把張兆祥的皮袍子崩了個小窟窿。張兆祥恨的擡手指了指他,簡直無話可說。而他倒是笑嘻嘻的不在乎:“喲,二爺來啦?”
餘至瑤點了點頭,又問:“鳳兒呢?我給她帶了蛋糕。”
宋逸臣收斂了笑容:“她……她在樓上屋裡呢!”
鳳兒彷彿真的快要癡傻了。
披頭散髮的縮在臥室牀上,她不吃不喝,不言不動,本來就是個長手長腳的苗條身材,如今越發瘦成了一把蘆柴棒。餘至瑤切了蛋糕放到碟子裡,坐到牀邊餵給她吃:“鳳兒啊,叔叔來了。”
鳳兒直勾勾的望着窗外,目光從額前亂髮中射出去,是失了魂魄的模樣。
宋逸臣看了女兒這副慘象,心裡也是難受。爲了讓自己不那麼難受,他的措施便是不聞不問。他的小太太有時還來看看,逼着鳳兒吃些東西,讓鳳兒能夠苟延殘喘的生存下去。
餘至瑤放下碟子,把鳳兒拽到了近前。讓張兆祥出門找來一把梳子,他很細緻的給鳳兒梳通了凌亂長髮。鳳兒的頭髮還是烏油油的厚密,餘至瑤擡頭問張兆祥:“你會不會編辮子?”
張兆祥挽起袖子:“我試試看。”
張兆祥手勁大,給鳳兒編了一條緊緊的三股辮子,在背後長長的垂下去,辮梢一直搭到腰間。鳳兒隨人擺弄着,面無表情,似乎已經無知無覺。
餘至瑤摸了摸她的腦袋,沉沉的嘆了一口氣:“逸臣什麼都好,就是太虧待了鳳兒。再由着鳳兒這樣下去,恐怕孩子以後就真廢了。”
在這話說出後的第三天,餘至瑤把鳳兒送去了醫院內的精神科。鳳兒從此在醫院內住了下來,開始接受治療。
餘至瑤不是不想何殿英,可他感覺兩人之間的愛情越來越像個賊,露面便是人人喊打。賊自己也不做臉,所作所爲都是一副自絕後路的模樣。
他無力迴天,愛不起了。
所幸愛情並非生活的全部內容,不談愛情,也是一樣的活。
天氣日益和暖,在一片明媚春光之中,何殿英強烈的思念起了餘至瑤。
他攛掇着商會會長召開大會,想要藉此機會與餘至瑤相會;然而餘至瑤根本不肯出席。
他急得像只小猴兒,上躥下跳的開始挑釁。餘家藥廠流通在市面上的藥品忽然出了問題,一批接一批的被扣押沒收。然而餘至瑤財大氣粗,本來也不靠着藥廠吃飯。扣押就扣押,沒收就沒收,哪怕藥廠立時倒閉了,他也不甚在乎。
這讓他開始惱羞成怒——他更進一步,出其不意的逮捕了餘家紗廠的經理,硬說這人往滿洲國走私棉紗。把經理往憲兵隊裡一關,他開始等着餘至瑤向自己要人。哪知等了三天,外面毫無動靜。派出人去一打聽,他得知餘至瑤已經往經理家中送去了一大筆撫卹金。
何殿英意識到了自己的醜態,同時又有些憤怒,因爲餘至瑤竟敢真的再不理他。正當此時,香川次郎找到了他,讓他派人盯緊幾位行爲可疑的租界大佬,其中竟然就有餘至瑤一個。
何殿英身爲特務隊長,很知道上了黑名單的後果。當着香川次郎的面,他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大哥,別人我不敢保證,這餘至瑤絕對不會有問題。他身體不好,現在已經基本不大管事。毛病出在他手下一個姓宋的身上,這姓宋的和張希誠有聯繫,只是還沒讓我抓住證據!”
香川次郎問道:“姓宋的?是不是那個宋逸臣?”
何殿英一點頭:“可不就是他麼!”
香川次郎擡手摸了下巴,半晌沒有言語。在他眼中,租界即毒瘤,裡面包藏了無數禍患。
然後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我記得你和餘至瑤是有仇的……”
何殿英立刻笑了:“我倆認識得早,那些賬三言兩語也說不清,反正現在已經斷了聯繫。”
香川次郎聽了這話,不是很能領會。他向來自詡是中國通,如今以爲何殿英是語言含蓄,而自己還是通得不夠。
何殿英離開香川次郎,額頭出了一層冷汗。他再怎麼威風,也是個中國人,也只是個特務隊長。萬一餘至瑤真上了軍部的名單,那他再有面子也是白搭。
冷汗涔涔的回到家中,他正遇到友美在院內逗弄籠中小鳥。友美的身孕已經滿了五個月,十分顯懷,乍一看倒像人家六七個月的樣子。肚子大,行動起來就分外的辛苦,腿也浮腫,腰也痠痛。然而何殿英並不憐憫,他覺得女人就是要生孩子的,沒什麼了不得。
何殿英走入房內,關了房門眼望窗外,頗爲警惕的往餘公館打去電話,想給餘至瑤通風報信。接電話的是張兆祥,不假思索的告訴他:“二爺不在。”
這倒是一句真話。餘至瑤此刻的確是不在。然而何殿英聽在耳中,則是認定對方說謊。
“我也沒想和他說話!”他氣急敗壞的怒道:“你告訴他,就說現在時局緊張,讓他手腳乾淨一點,別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當心受到連累,掉了腦袋!”
說完這話,他乾脆利落的掛斷了電話。
何殿英心裡憋氣,氣的連午飯都吃不下。友美以爲他是嫌飯菜不合口味,便在下午鼓着大肚皮走到衚衕口,從熟食鋪子裡買了一隻燻雞回去。偏巧她剛拎着燻雞進了門,何殿英便起了餓意。
何殿英心事重重,不肯進房,寧願坐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吹風。前方院門緊緊關着,外面總有便衣特務來回巡邏。他極力的放出目光,也只能看到一片空曠的天空。
友美也在一旁笨拙的坐下了,燻雞放到盤子裡,擺在他的身邊。他沒說話,擰下一隻雞大腿送到嘴邊。面無表情的撕咬着雞肉,他的心思不知飄到了哪裡去。
友美坐在了他的斜後方,正好可以靜靜的看他。陽光透過他薄薄的耳朵,粉嫩皮膚中顯出了青紫鮮紅的細小血脈。
友美忽然覺得他是稚嫩的,需要保護和照顧的。望着他那一鼓一鼓的腮幫子,她很幸福的偷偷笑了,心裡想道:“他可真能吃肉呀!”